信步闲庭·夜携琴

“我们最终只会成为字句。”

White phantom·Ghost

@ 断断续续从去年写到今年的一篇。与其说是番外篇,倒不如说是wp的后传,因为Ghost的时间发生在WP正传故事结束后的5~6年之后。

也就是说,WP的正传故事在波尔德20~21岁的时候就要搁笔了,而这篇Ghost讲述的是他26岁的故事。里面涉及了大~量关于正传结局的剧透,食用注意,当然一切要以最终实体书版为准。

@ 一共三万字,挺长的。如果有错字或者用法上的错误麻烦告诉我。谢谢谢谢,你们都是我的翅膀。

@ 如果阁下读完了觉得还可以,那么看在我在这个lofter上都放掉半本书的份上,希望你能跟我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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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te phantom·Ghost

 文/水果君

 

[1]

注意到他是一种必然。

他每次来“Glasir”都会点两杯酒,坐一会儿后离开。等阿凡诺去收拾桌子的时候,会发现那两杯酒丝毫未动。  

那个人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总是穿着一件臂章已经磨损到看不出logo的旧夹克。说话的时候会用一双蓝紫色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对方,说话的语调有点低,也不带什么明显的口音。阿凡诺一直对他充满好奇,但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喜欢跟陌生人聊天的类型。  

八月中旬的复米莱早早结束了夏季,初秋的凉意像晨间的雾气一般四处蔓延着,唯独跨不进“Glasir”的门。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无论什么时候“Glasir”里都是热火朝天。这个外墙布满低级涂鸦的小小酒吧,因为位置正好处于三区主干道的交界处,因此特别有人气。来这里喝酒的鱼龙混杂,驻外军人与雇佣兵们都是常客。阿凡诺这个夏天开始在这里打工,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在年底之前把自己的路费攒出来。 

周末那个人再次只身来到了“Glasir”。即使在温度迥然提高的室内,他也没有脱下那件套在T恤外面的飞行夹克——想来阿凡诺在整个夏天里都没有见过他脱下。

他对吧台里的阿凡诺点点头,说:“照旧。”

“照旧”的意思是,两杯斯曼诺茨,加冰。

与两杯斯曼诺茨一起端上来的还有一小杯白葡萄酒,他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阿凡诺,阿凡诺解释道:

“这一季新酿的白葡萄酒,老板专门用来回馈老顾客的。”

“谢谢。”他露出了笑容,这让他看起来多少有点孩子气。   

阿凡诺一边假装擦着吧台,一边偷瞄他接下来的举动。只见他似乎对自己做了一番动员,接着仰头把葡萄酒一饮而尽,对着酒杯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那是不会喝酒的人才会露出的表情。   

之后他就一直静静地坐在那两杯斯曼诺茨前。如果不知道的话,大概会以为他是在等什么人。

“怪人。”阿凡诺忍不住小声嘟嚷道。 

 穿夹克的年轻人一如既往地只在酒吧里坐了一会儿,结账时阿凡诺没有足够的零钱,他摆摆手:“留到下次再说吧。”


   

[2] 

阿凡诺把该找给他的零钱一直锁在吧台的抽屉里,但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眼看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阿凡诺终于忍不住了,辗转从其他酒客那儿问到了他的住处,打工结束之后,便按图索骥匆匆找上门去。

然而说是住址,实际上只是个大概位置。一名酒客说他应该是住在南城的肖仲街道附近,因为曾经在那儿碰见他晨跑。  

南城是外来人口的混杂地,不像东城多是本地人,所以治安也不怎么好。破旧的建筑外壁上全是些斑驳的涂鸦或者污言秽语,走在夜路中的少年捏着裤兜里的那点零钱,就像捏着自己的冷汗。  

可能是阿凡诺过于紧张的表现反而引起了街边混混们的注意,三个穿着牛仔外套的混混拎着球棒迎面向他走过来,阿凡诺见状不好,转身就跑,但是很快就被对方从另一方向截住了。

一个耳朵上穿着很多枚耳环的混混扳过阿凡诺的肩膀,二话没说照着他的肚子就来了一拳。阿凡诺痛苦地弯下腰去,对方抓起他的领子:“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说着另外几个混混开始掏阿凡诺的口袋,并作势抢他的书包。正争执间,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拽起了一个混混,接着拳头击中肉体的声音传进了阿凡诺的耳朵。借着昏暗的路灯,少年看见一个穿着夹克的身影对着一个混混的脸就是一拳,另外一个混混试图从后面抱住他,但是被他识破了,他轻巧地半个回旋,抬腿踹飞了他。

三下五除二收拾完几个小混混,他拍了拍手,抬眼看向少年:“没事吧?”  

“啊……是你。”少年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对方有着一双如同暮霭向夜转换期间、海面之上天云一般颜色的眼睛。

 

“你没事跑到这里做什么?今天‘Glasir’不营业吗?”同时也认出了阿凡诺的青年惊讶地问道。

阿凡诺跟他一起走在萧瑟的街头,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细脚伶仃。少年的书包带被扯断了,就抱在怀里。一张破破烂烂的广告伴着风飘到青年的脚边,他弯腰捡了起来,之后把它送进一旁的垃圾桶。

“我想把零钱找给你,你都好久没来店里了。”阿凡诺吸了吸鼻子,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黑发青年无声地露出了笑容,阿凡诺猜想他平时应该是个很爱笑的人。 

“你可真好。”他把信封揣进夹克,瞥了一眼少年问道,“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阿凡诺微微吃了一惊,因为鲜少会有人关心经常出现在他脸上的伤。 

“哦,前天不小心撞到桌角磕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方应该是并没有对这个回答起疑心,继续说道:“其实我今天刚回来,你来得也是巧。” 

“你去旅行了吗?” 

“不是,任务。”他简短地说。  

十几分钟后,阿凡诺随他走进一间公寓大楼,即使在光线昏暗的深夜,阿凡诺也能看到建筑的外墙已经十分破旧。走在楼道里,黑发的年轻人用力地咳嗽了一声,一盏声控灯不情愿地亮了起来。接着他在四楼的一间房间门前停了下来,掏出钥匙。 

阿凡诺随他走了进去,房间不大,只有一室一厅。但是收拾得还算整洁,完全不像一般单身汉的住处。 

“我先去洗个澡,你随便坐吧。”他把背包扔在了地上,“冰箱里有吃的。”

二十分钟之后,他擦着头发走出卫生间,阿凡诺正坐在电视机前就着瓶装水吃泡面。他所说的“有吃的”,不过是空空如也的冰箱里只有两盒泡面而已。 

“抱歉,我家没有牛奶。”他说。

“我已经成年了。”阿凡诺生硬地说,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不然我也不会在酒吧里打工。”  

他笑笑,不想拆穿少年的谎言。

“电视遥控器在哪里?”阿凡诺问道,“我刚才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我家没有那种东西,要换台的话手动吧。”这样说着的青年抓起一件白色的T恤套了进去。 

阿凡诺发现在他的脊背与腰间有几道清晰的手术痕迹,不过看上去应该有些年头了。 

因为公交系统临时罢工,那晚阿凡诺只得在他家里留宿。黑发的青年把床让给了客人,自己裹了条毯子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了。他大概也是累坏了,很快客厅里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但是阿凡诺睡不着。因为他的好奇心还远远没有得到满足。他叫什么?是哪国人?他说自己执行任务刚回来,他是做什么的?间谍?特警?看他独来独往的样子确实有点像,身手又这么好。  

阿凡诺想象力丰富地为对方编织着各种各样的过去,一度就要连自己也跟着感动起来了,直到他转头看见虚掩着的床头柜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少年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轻轻地拉开了床头柜,里面的东西让他大吃一惊。

一把手枪,几个弹夹,两捆最大面值的钞票,钞票下还压着一个相框。 

阿凡诺把那只松木相框拿在手里,相框的玻璃碎了一半,里面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这时卧室的灯毫无预警地亮了起来。阿凡诺看见他就站在门口,用一双情绪不明的蓝紫色眼睛望着自己。 

“哦对不起,我看抽屉半开着……”现行犯的脸立刻红了,“总之我不该,对不起。”

他走上来接过相框,扔回原处后用膝盖把抽屉顶上了。 

“那是我出来时唯一一件带在身上的东西。”他挠了挠头,听起来似乎并没有生阿凡诺的气。  

但是他说得非常含糊,“出来时”是什么意思?从哪里出来?少年很想刨根问底,但他隐隐感到对方应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们看上去感情真好。”最后阿凡诺只干巴巴地憋出来这么一句。   

对于这个评价,青年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家人吧。”

“他现在在哪里?”阿凡诺问道,“他是做什么的?跟你一样吗?也在到处执行任务吗?”

“不,他不会再执行任务了。”青年拍拍手,似乎急于结束这个话题,“你该睡觉了,明早我送你回去。”

 

 

[3]

这趟南城之行不仅没有让阿凡诺的好奇心得到丝毫满足,反而让他对那个人的来头更加好奇了。阿凡诺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不入流的蹩足侦探,正利用一切途径调查着这位嫌疑人。

盼星星盼月亮,阿凡诺终于把当初给他地址的酒客盼来了,潘尔德大叔刚进门就被阿凡诺一把抓住了。

“啊,啊,你想知道他的事儿啊,那个人在雇佣兵圈子里可是个名人……”刚从上一家店里喝完出来的潘尔德大叔迷蒙着一双醉眼,又让阿凡诺给他冰啤酒。

“你快点说,快点说!”阿凡诺频频催促着潘尔德大叔。原来是个雇佣兵啊,难怪身手这么好。少年暗暗咂舌。因为复米莱的政治在国际上比较特殊,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存在多国分治的情况,十分混乱,如今仍旧有许多隶属于各国组织的雇佣兵团在此活动。   

“那家伙是个飞行员, 现在受雇于一个国际运输组织,来这里应该有五六年了吧?什么机种都能开,飞得又特别好,有传闻说他原本是名空军来着,好多大人物都想跟他合作,但是他特别挑活儿,只接一些来历正当的运输或者护送工作。”潘尔德大叔在复米莱当地经营着一家军需店,时常跟一些雇佣兵打交道。 

“他是哪里人?”

“这个就不清楚了,也许是瑞肯库尔人?我看他罗斐达尔语说得特别好。嗨,不过雇佣兵团队中没有国家的人多的是,谁在意那个。”潘尔德大叔将罐装啤酒一饮而尽,“你们可真有意思,一个两个都跑来打听那家伙的事儿。” 

“除了我还有谁?”阿凡诺有些意外。 

“坎贝尔家的大小姐啊,‘幽灵’曾经为她父亲工作过一段时间,结果那位大小姐似乎迷上他了,这两天一直缠着我问他的去向。” 

“所以他到底就叫什……” 

阿凡诺的声音在这里截住了,只见一个穿着旧夹克的黑发青年在潘尔德大叔的旁边坐了下来。 

“‘幽灵’。”潘尔德大叔喃喃叫道。在复米莱,所有人就这么称呼这位黑发的飞行员。

“幽灵”对着潘尔德大叔点点头,权当打招呼,之后转过蓝紫色的眼睛看着阿凡诺,伸出两个指头:“照例。”

阿凡诺很快把两杯酒放在黑发青年的面前,大概是刚刚结束又一个飞行任务,今天的他看起来风尘仆仆。“幽灵”依旧把两杯酒放在面前,只是看着它们,却动也不动。阿凡诺知道他的这个习惯,所以也不在意。今天“Glasir”里的顾客很多,卡座与吧台都坐满了人,还有不少人里里外外地站着饮酒。这两天有船靠岸,所以不少水兵们过来找乐子。

阿凡诺时不时用余光瞥着“幽灵”的脸,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垂着眼帘看着那两杯酒,数米外的丝毫喧嚣皆不能将他浸染。

打破这种安宁的是一名喝多了的大兵。他抢过“幽灵”面前的一杯酒倒进了嘴里,从阿凡诺的角度看不见“幽灵”的表情,接着那名大兵挑衅性地再度抢过另外一杯,嘴里还用罗斐达尔语骂着什么,“幽灵”伸手截住了他,大兵立刻挥舞着拳头向“幽灵”砸来,“幽灵”皱着眉头躲了过去,反手扭住醉汉的胳膊,把他往前面的舞池里一推,后者踉跄着差点摔倒的样子让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大笑。意识到自己丢了面子的男人酒清醒了一半,直起身再度发起攻击,“幽灵”的个子比他要矮很多,所以移动起来相当灵巧,在他向自己扑来的时候向旁边一闪,醉汉庞大的身体撞向了吧台,酒杯碎了一地。

大兵再次与黑发的年轻人扭打在一起,阿凡诺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切,毕竟两个人的体型相差太多,他怕“幽灵”吃亏。然而,只见被揪住领子的“幽灵”见无法挣脱桎梏,直接在原地挺身一跃,用双腿夹住了对方的脖子,两个人一起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幽灵”的腿部持续用力,大兵一直掐着他脖子的手终于松开了,整个人昏了过去。 

 “幽灵”揉着脖子站起身,沉默地扯了扯被抓得皱巴巴的上衣。这时大兵的同伴上来也把肇事者拖走了,这场小小的纷争至此结束,舞池里又恢复了热闹,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你的身手真是好得不像是一名飞行员。”潘尔德大叔啧啧称赞说。

“你的这句话真该让指导我近身搏击的人听听。”“幽灵”一边这样回答一边检查着自己的全身,直到他发现自己的手背因为刚才的打斗被玻璃碎片划伤了,血从创口边缘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幽灵”立刻脸色煞白地紧紧捂住伤口,样子也出奇地慌张。阿凡诺有些不解,这种程度的流血根本不会怎么样,用清水冲一冲包一下就没事了。然而“幽灵”却如临大敌一般,颤抖着从夹克的里怀掏出一盒黄色的药片,甚至顾不上给自己倒一杯水,赶紧塞了两粒药在嘴里咽了下去。 

之后“幽灵”才慢慢镇定下来,他反复摸着自己的口鼻与耳朵,又像不放心似的继续问阿凡诺:

“我还有其他地方流血了吗?” 

阿凡诺摇摇头,递给“幽灵”两片创可贴,叫他包扎一下伤口。

大概是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幽灵”甩甩已经不再流血的手背,之后掏出比往常要多的钱递给阿凡诺,示意一下满地的碎酒杯:“算我的。”

阿凡诺耸耸肩,把钱接了过来。  

“最近你应该赚了不少吧?”潘尔德大叔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看着“幽灵”说,“小心被人盯上啊。”

“幽灵”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你又不用养家,也不见有什么不良嗜好,那么拼命赚钱做什么?”潘尔德大叔给自己点燃一支烟,继续念叨着。

“为了活命。” 

说完“幽灵”站起身打算离开了,而就在这时,一个与酒吧气氛格格不入的短发少女从人群中挤出来,坐在了“幽灵”的旁边。 

 

 

[4]

阿凡诺认出了她,她就是刚才潘尔德大叔提到的,坎贝尔家的大小姐朵拉,目前在瑞肯库尔留学。朵拉的父亲经营外贸生意,是个成功的商人。 

“幽灵”起先看到她有点惊讶,随后又露出了一副苦笑。

“你父亲知道你在这里吗?”“幽灵”向阿凡诺打了个手势,叫少年拿杯苏打水给她。

“是我找你,跟我爸爸有什么关系?”朵拉反问,“还是你觉得我没有资格雇你?”

潘尔德大叔跟阿凡诺两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厚着脸皮围观着这对奇妙的组合。

“雇佣兵飞行员在复米莱要多少有多少,你没必要非得找我。”“幽灵”看上去有点不耐烦,想必这番话他已经对她说过好几次了,“说过了,我不接未成年人的委托。”

“那我也说过了,我就是要雇世界上最好的飞行员。” 

“幽灵”快速看了她一眼:“那你找错人了,世界上最好的飞行员在柯纳维亚。” 

朵拉并不理会“幽灵”的回答,直接把一张支票拍在他面前。

“如果你答应,上面的金额随便你填。我知道你向来开价很高,所以千万不用客气。三天之后,我要在这里听到你的答案。”

说完朵拉昂着头离开了,她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志在必得。  

“幽灵”把左手放在那张支票上,下意识地敲击了几下。之后对吧台里的阿凡诺点点头:“一杯斯曼诺茨,加冰。”

那天,阿凡诺第一次见到“幽灵”喝光了那杯酒。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大中午朵拉就出现在了“Glasir”的门口。她比阿凡诺小1岁,才刚刚年满16岁。有一头及肩的棕色短发,眼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充满活力。即使这个时候的复米莱已经是秋天了,朵拉依旧只穿着一条牛仔短裤,露出两条线条笔直的长腿。

阿凡诺见她进来,从抽屉里抽出那张空白的支票还给朵拉,说这是“幽灵”让他转交的。 

“那家伙现在在哪里?”朵拉看起来非常生气。 

阿凡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那晚他把支票留下就走了,说叫我有机会还给你。”

朵拉不悦:“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哎……” 

“撒谎!要不是熟人他怎么敢把一张空白支票放在你手里?”短发少女咄咄逼人。

阿凡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算是我随便写个数字,损失的也是你家的钱,“幽灵”有什么敢不敢的? 

然而阿凡诺想了想,又不想跟她交代自己为了把零钱还给“幽灵”,曾经特地跑到他家里还在那里住了一夜的事情。他怕朵拉对他严刑逼供,问出“幽灵”的地址之后直接杀上门去。 

“他经常光顾这里,所以相信我的人品。”阿凡诺说。

“他根本就不喝酒。”朵拉在家庭聚会上见过他,知道他烟酒不沾。 

“但是他经常会来这里买酒。”  

“给谁买酒?” 

“我怎么知道。”阿凡诺开始不耐烦了,语气也随之变得没有先前那么恭敬。 

“这样,如果你告诉我‘幽灵’的住处,这张支票就是你的了。”朵拉把那张空白的支票又递给了阿凡诺,“怎么样?”  

阿凡诺叹了口气:“如果钱真的可以买到一切就好了。”  

“不用买到一切,但是买一个人的忠诚绰绰有余。”朵拉自信地挥着手里的支票,“像你这个年龄敢在酒吧冒险打工的,多半是因为特别想买什么东西,不是吗?” 

  

 

[5] 

他忐忑不安地坐在等待室里。

白色的,四四方方的空间里仅有一套桌椅,厚重的灰色铁门将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隔绝成了一个小小的监狱。墙角上唯一的排风扇缓慢地转着,随着扇叶变换位置的光柱中永远飞舞着细微的灰尘。 

绰号“幽灵”的年轻人就坐在桌子前,视线牢牢盯着不远处的那道门。 

距离他跟海登先生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猜想对方是被什么绊住了,“幽灵”换了一个坐姿,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三天前他接到海登先生的电话,说他的入境申请这次很可能会有转机,不过确切消息要等今天具体的书面文件下来之后才知道。于是“幽灵”一大清早就从医院直接过来了,放在桌子底下的背包里装满了药品,为此他花光了这几次飞行赚到的所有的钱。 

又等了好一会儿,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海登先生走了进来。  

“哦抱歉,让你久等了。临时参加了一个视频会议,实在脱不开身。”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的西装男子解释道,他是“幽灵”的老熟人,从“幽灵”刚到复米莱起就认识他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情。”这样说着的“幽灵”依然掩饰不住脸上的焦急,“请问,我的……”

海登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坐了下来,没有马上回答“幽灵”的疑问。   

“刚才那个视频会议是国内来的。”海登先生说,“主题就是关于你的入境申请。”  

“幽灵”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等待着对方下面的话。

“事实上,你的入境申请这次确实是通过了,你也知道,这些年来那边也一直有人在努力。”说着海登将手中的档案袋放在桌子上推向了“幽灵”,“但是刚才的会议又有了新的变化,上面决定撤回之前的决定,继续拒绝你入境柯纳维亚……我真的十分抱歉。”

“幽灵”有那么几秒的时间里没有说话,甚至连动也没有动。海登先生担心地看着他,生怕他会彻底崩溃。

毕竟这几年里海登先生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递交入境申请,之后一次又一次地从希望变成了失望,他担心这一次的拒签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羽毛。就因为这一纸宣判,使坐在他对面的黑发年轻人不得不隐姓埋名,背井离乡,明明飞在没有边境的天空,却前往不得家的方向,这不公平。

过了好一会儿,“幽灵”终于发出了声音。他的样子看起来倒是很平静: 

“海登先生,谢谢你告诉我。”

仅此一句,海登先生却感到愧疚无比。

“虽然这次没有成功,但总算有了好的转机吧,所以只要……” 

海登先生停住了。这些话太苍白了,苍白到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拿这种话去安慰一个不到三十岁就经历了大多数人一生都不会经历的痛苦的人,太天真也太残忍了。 

而他对面那个永远会在第一时间顾及到他人感情、永远不给别人添麻烦的黑发年轻人,这几年越发习惯把自己的感情收敛得严严实实。他不会当场发作,不会失声痛哭,不会大吼大叫,甚至不会让对方看到他一个失望的眼神。或许是残酷的战争早已将他所有的激烈情绪都消磨殆尽,也或许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度里,他的喜、怒、哀、乐并不重要,因为没有人会关心。

“海登先生,那么我先告辞了。”也许是久坐的关系,“幽灵”站起来有一瞬间的动摇,他用手撑住桌子才保持住了平衡。接着他拎起地上的背包,向海登先生欠欠身后就离开了。

海登先生没有马上随着他也走出这个房间,而是看着“幽灵”没有带走的,桌子上的那份已经无效的入境许可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间他忍不住问自己:

是不是柯纳维亚的每一位王牌英雄,冥冥之中都注定了无法善终呢? 

 

 

[6] 

“幽灵”回到家已是深夜,走上楼梯,在家门口意外捡到了一只睡着了的阿凡诺。

附带一只靠在他肩膀上也睡着了的朵拉。

“幽灵”用钥匙打开房门,原本倚门而睡的少年突然失去平衡,惊醒了。朵拉也跟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啊,你回来了。”阿凡诺擦着嘴角的口水说。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朵拉跟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没有吭声的“幽灵”跨过地上的一对少年少女走进屋,把背包扔在沙发的下面。

“是这家伙跟踪了我,还怎么撵都不走!”突然想起了什么的阿凡诺急忙向当事人解释道,“我可没有为了钱出卖你啊!!” 

“幽灵”给自己倒了杯水,似乎就着水吞下了拿在手里的什么东西,阿凡诺与朵拉也没在意。

“我知道,你要是像我一样喜欢钱就不会在酒吧里打工了。”青年把外套脱掉挂在衣架上,只穿着一件黑色背心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早些时候阿凡诺拒绝了朵拉的支票,打工结束之后因为想把处理结果告诉“幽灵”就只身来到了南城,不料朵拉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而是尾随他来到了“幽灵”的住处。两个人在门口大吵了一架,最后谁也赶不走谁,又特别累,不知怎么竟然睡着了。

“朵拉,你就那么想雇我吗?”“幽灵”忽然对进屋之后特别拘谨,一直背着双手靠墙而立的少女开了口。

“从你父亲那里你应该知道,我平常接的大多是些物品运输的生意,如果是私人护送的订制飞行,得由我来重新评估。”

朵拉点点头:“我当然知道。”  

“所以你今晚打算怎么说服我为你效力,大小姐?”“幽灵”向沙发上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不然我就要下逐客令了。”

朵拉看着有着一双蓝紫色眼睛的男人:“米雅上个月死掉了,我想把她的骨灰埋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运输骨灰应该也在你的工作范畴之内吧?” 

“幽灵”的眼里微微一动。 

“我可以给你许多钱,但是作为条件,我要求登上你的飞机。”朵拉说,“我想陪米雅最后一程。”

“为什么非我不可?”“幽灵”再次问道,“别再扯什么世界上最好的飞行员那一套,这次我要实话。”

朵拉下意识地撅了撅嘴,像是在组织语言。 

“幽灵”很耐心地等待着,三个人之间安静得只能听见墙上挂钟走秒的声响。

“因为你曾经对米雅很好。”  

“幽灵”因为受雇朵拉父亲的关系,曾经几次去过坎贝尔的别墅。朵拉提到的米雅是一条纯种杜宾犬,通体黑色,没有一丝杂毛。因为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平时就散养在别墅的院子里,很少再带她出去了。米雅讨厌陌生人,一旦有生人接近就会变得狂躁不安,只有朵拉以及少数几个人才能接近她。但是有一天朵拉发现原本在花园里自己玩儿的米雅却依偎在一个陌生人的脚下,不叫也不跑,而且还特别亲昵地不时咬着他的裤脚。那个人穿着一件褪了色的飞行夹克,有着一双罕见的蓝紫色眼睛。朵拉走过去的时候,看见他正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把苹果切成块,一点一点喂进米雅的嘴里。

朵拉的母亲过世得早,父亲整日忙于生意,跟女儿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平时偌大的别墅里只有朵拉一个人,米雅是她最重要的伙伴,最近几年米雅生了很严重的皮肤病,一只眼睛也瞎了。朵拉的父亲不喜欢狗,经常趁机劝女儿同意为米雅注射,让她安乐死掉,朵拉为此跟父亲大吵了好几次。往日到家里来的客人不少,而“幽灵”是第一个受到米雅欢迎的客人。 

“我不需要你给我许多钱,只需要负责这趟飞行的基本开销就行了。”“幽灵”的声音在屋子里响了起来,打断了朵拉的回忆。  

“这么说你是接受我的委托了?”朵拉喜出望外。 

“幽灵”点点头:“不过作为你登机同飞的交换,我要求也一并带上他。”

阿凡诺吃惊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你不想去吗?”“幽灵”问。 

“不不不,我当然想去!!”阿凡诺高兴地快把嘴巴咧到耳朵根了,能坐“幽灵”的飞机简直像做梦一样。

“等等等等,为什么要带上这个外人?!”朵拉提出了异议。 

“说什么外人,要不是我,你怎么可能今晚摸到这里来?我可是你的恩人!恩人!”阿凡诺嚷道。 

 “就是这样。”“幽灵”趁机点了点头,“如果你不同意就算了。” 

朵拉咬了咬嘴唇,算是默许了“幽灵”的条件。

“说来你为什么会突然答应我的委托呢?”临走的时候朵拉问“幽灵”说。

 所以说女孩子就是麻烦,你不答应她的要求她要问你为什么,等你答应她的时候她依旧要问为什么。阿凡诺在心里默默咂舌。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因为我也喜欢米雅还不够吗?”

“幽灵”那双蓝紫色的眼睛就像是飞行器尾部燃烧的火焰,在逆光处反而显得更加明亮。

“……其实我曾经也有一只宠物犬,名字叫Kaiser,但是它去世的时候我却没有办法回到它身边。”

 

 

[7]

临行前夜,阿凡诺在“幽灵”家借宿,第二天早上跟他一起前往朵拉家的私人机场。

阿凡诺到来的时候“幽灵”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都是他亲自下的厨,意外的是“幽灵”的厨艺竟然相当不错,苹果派烤得尤其像样。 

“你的脸怎么了?在酒吧被人打了吗?”“幽灵”摘下烤箱手套,问。  

阿凡诺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满是瘀伤的左脸:“啊疼疼疼!” 

几分钟后,“幽灵”扔给少年一个冰袋,“敷一敷。”

“哦,谢了。”少年把冰袋敷在脸上,感觉舒服多了。他饿坏了,腾出一只手,把最大的一块派握在手里。

见少年不愿多讲,“幽灵”也不多问。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之后把五六个黄色的药片塞进嘴里。 

阿凡诺狐疑地看着他:“你生病了?”

“没,一点例行的预防措施。” 

阿凡诺放下心来,毕竟“幽灵”看起来实在是太健康了,黑色背心下的肌肉精壮而充满力量。  

晚饭之后,”幽灵”坐在地板上握着手柄打电视游戏,阿凡诺凑了过来。

“要玩吗?”“幽灵”问,“我家只有一个手柄。” 

阿凡诺摇摇头:“我对游戏没什么兴趣。” 

“幽灵”露出了一脸“那你的人生得缺少多少乐趣啊”的表情,之后便不再理他,独自玩了起来。阿凡诺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不知要怎么打发临睡前的这段时间。他任由自己的目光四处看着,直到他看到“幽灵”扔在地上的背包。 

与“幽灵”那件褪了色的旧夹克一样,他的背包看上去也像用了很多年,边角已有磨损的痕迹。然而这不是吸引阿凡诺的原因,而是有几捆最大面值的钱币从敞开的包里露出了一角。阿凡诺想起了那一夜“幽灵”卧室里半开的床头柜。 

“你的钱露出来了。”阿凡诺提醒青年说。

“幽灵”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并不做其他的反应。 

阿凡诺在“幽灵”的身边抱着膝盖坐下了,他知道玩游戏的人最讨厌被人打扰,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为什么你要在家里放那么多现金?存进银行不是更好吗?”复米莱的局势一向混乱,但是专为雇佣兵理财的机构倒是不怎么受影响,所谓蛇有蛇道,有需求就有生意,大抵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如果你不信任复米莱的银行,还可以把钱存在国外,很多人都这样做。”少年说,“只是放在家里太危险了,毕竟南城的治安这么差。” 

 “这点儿钱很快就会花光的,根本用不着存进银行。”“幽灵”的回答相当让人意外。

“你管这些钱叫这点儿?”阿凡诺看着满满一包的钞票,不敢置信地看着正在打游戏的黑发青年。他省吃俭用,拼命打工,一年半的时间才勉强攒下一万块。

大概是在游戏中输掉了,“幽灵”停下来,单手摇了摇手柄,说:“毕竟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阿凡诺环视了一下房间里与其说简朴不如说简陋的布置,依旧满腹狐疑:“比如?” 

 “比如你不知道的地方。”

阿凡诺立刻想象力丰富地涨红了脸。因为在酒吧打工的关系,平时也听说过不少成年人的找乐子方式,而这些方式无一不染着桃红色的边儿。

“幽灵”看了一眼阿凡诺,这回儿轮到他莫名其妙了。两人之间再没有对话,“幽灵”重开一局,继续玩他的游戏。过了好一会儿,“幽灵”终于反应过来了,转身的速度吓了阿凡诺一跳。 

“我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

阿凡诺正在喝水,被“幽灵”这么一说,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少年急忙扯了几张纸巾擦桌子上的水渍:“明明是你说的话太容易叫人想歪了吧!!” 

出乎意料地,“幽灵”的脸上也浮现出可疑的红晕。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说到男女关系,26岁的“幽灵”就像他曾经也是26岁的某位前辈一样纯情。只见他笨拙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的钱到底都花在哪里了?”阿凡诺不依不饶,“就像潘尔德大叔说的,你既不用养家,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啊?你连烟都不抽。” 

“……我凭什么要跟你一个小鬼交代这些?” 

“那你有女人吗?”阿凡诺很快自问自答,“算了,看样子应该是没有。” 

“幽灵”关掉了游戏机。 

“睡觉了。”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沙发,用毯子将自己裹得像一只蛹似的,接着隔着毛毯把阿凡诺踹下了地。

“哎哎哎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烦死了,你的问题怎么那么多?”“幽灵”不耐烦地咂了一下舌头。 

“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搞不好问题比我还多呢。”  

“……不,我17岁的时候从不对大人提问。”

阿凡诺不明白为什么“幽灵”说这句话的时候会那么开心。大概是他在等什么人能够拆穿他,但显然阿凡诺毫无办法。就在阿凡诺纠结接下来是不是真的也要去睡觉的时候,“幽灵”的声音再次传来了,内容充满了斤斤计较的报复性:  

“这次不许乱翻我的抽屉。”

“我才不会呢!”阿凡诺的脸微微一热,嘟囔道。

熄灯之后,屋子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阿凡诺睡不着,他试着叫了一声。 

“幽灵”在沙发里翻了个身:“想聊天?”

阿凡诺抱着毯子,光着两只脚摸回客厅,坐在沙发下面的地毯上。 

“你走的地方一定很多,我有件事可以问问你吗?”少年说。 

“什么?”

阿凡诺想了想:“我不会说柯纳维亚语,在柯纳维亚可以找到工作吗?”

“……你要去柯纳维亚?”大概是睡姿的关系,“幽灵”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嗯,我就快攒够钱了。”阿凡诺揉了揉鼻子,“等我到年一满18岁,就可以在柯纳维亚找工作了。”

复米莱的官方语言是复米莱语,但是由于人口复杂,所以国际通用语在使用上更为普遍。阿凡诺跟“幽灵”交谈时用的都是国际通用语。而柯纳维亚的官方语言是柯纳维亚语,瑞肯库尔则是罗斐达尔语,这两种语言阿凡诺都一窍不通。 

“没关系的,柯纳维亚有专门应用国际通用语的工作,等你到了那边再慢慢学他们的语言也不迟。”“幽灵”干巴巴地说,“而且通用语在柯纳维亚普及率也很高,日常生活绝对没有问题。”

“真的吗?这样我就放心了。”阿凡诺呼了一口气,“如果有合适的工作肯要我就好了……” 

“啊,说来你都去过柯纳维亚什么地方?”阿凡诺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了,“我想去佛明伦州找工作,据说那里可以看到大海,真好啊,我还没从来没有看过海呢。还有柯纳维亚的首都真的很美吗?我还想去里……”

“我困了。”“幽灵”冷漠地打断了阿凡诺的喋喋不休,“睡吧。” 

“……哦。晚安。”阿凡诺误会了“幽灵”对柯纳维亚毫无兴趣,于是悻悻爬回床上。与上一次不同,这次阿凡诺很快进入了梦乡。 

然而那一夜,“幽灵”始终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8]

雷明彻离岛位于毕苏鲁以西,是镶嵌在浩瀚大洋之上的一座火山岛,行政上归毕苏鲁管辖。不少富豪在这里购置度假别墅与游艇,是世界上著名的度假圣地。

坎贝尔家的别墅位于离岛东岸,可以凭栏俯瞰到整片大海。“幽灵”的直升机在别墅中间的庭院缓缓下降,伴随着隆隆声响,机体产生的巨大气流在草坪上制造出一个圆形的漩涡,“幽灵”一声不吭地握着操纵杆,让直升机平稳地降落在地面上。 

“这实在是太酷了!”阿凡诺率先出声,这是他第一次乘坐直升飞机,体验尤其新奇。 

“万米之上的定翼机飞行可比这个酷多了。”“幽灵”摘下墨镜,转向了一直坐在后排面色苍白的朵拉,“你真的应该坐船来。”  

“要,要你管!!”朵拉那颗随着飞行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地了,“害怕坠机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 

“说得好像飞行员就不怕坠机了似的。”这样说着的阿凡诺诺跟着“幽灵”一起从直升机上跳了下来。

“我又没跟你讲话!跟屁虫!别忘了你是因为谁才有乘坐直升机的机会,哼!”看着远去的两个一高一矮的背影,朵拉恼火地嚷道。  

朵拉的爱犬就是在这座岛上出生的,当时是父亲的一位朋友将还是幼崽的米雅当生日礼物送给了朵拉。因此朵拉希望能够将米雅的骨灰埋葬在初次见到它的地方。陪着少女完成了这件事之后,“幽灵”一个人走向了海滩。他们计划明天下午返回复米莱,所以今天晚上没有安排,大家自由活动。

时至傍晚,成排的高大棕榈树之上托着晚霞,细碎的海浪一轮又一轮冲上了白色的沙滩。黑头发的年轻人光脚踩在温热的沙滩上,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了。他原本明明那么喜欢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看着夜晚的大海的——与白天的海不同,他觉得夜里的海能够与人互相凝望。

如今他也学着数年前的样子在沙滩上坐下来,用那双蓝紫色的双眼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他知道自己望向的海的尽头是哪里。那里有着全柯纳维亚最辽阔的海岸线与最伟大的空军基地,那座基地的logo不是振翅的鹰,不是嗥叫的狼,更非来自远古神话的任何用典,而是一束白色的郁金香。在那里,最传奇的两支空军联队相继浴火重生,一支其名意为“撼动空中雷电的隐身精灵”,而另外一支联队倾力保留的火种,最终真的从荒野之下,烧向了整片天空。

那里是他飞行生命的开始,在那里经过的岁月组成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然而现在,他只有一次又一次在梦里描绘着它的样子,任由那些温暖的记忆化作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又一刀地深深割在他的心上。 

天际从明亮的绯色逐渐转成了层次混沌的蓝,远处停靠游轮的海湾里灯光流彩,将头顶的星空也映衬得暗淡起来。“幽灵”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直到他意识到有人从身后走了过来。

“原来你在这里啊。”朵拉把凉鞋拎在手里,跟阿凡诺两个人向他走近。 

阿凡诺将一罐饮料扔给“幽灵”,之后跟朵拉一起坐在他的身旁。

“谢了。”“幽灵”向少年点点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大海。”阿凡诺感动地极目远眺,“她可真美。”  

“佛明伦的海比这里更美。”朵拉说,“不亲自去一次那里,你真的很难想象一座寸土寸金的国际都市竟然会保留那么壮阔的海岸线。” 

“我会知道的,因为我很快就会去那里了。”阿凡诺说。  

“你去柯纳维亚做什么?” 

“跟你有什么关系?” 

“……算了算了,我就是随口一问,才没有兴趣知道呢!”

两个孩子隔着“幽灵”拌着嘴,黑发的青年顺势躺在沙滩上,眯起眼睛凝视着深蓝色的星空。也许是他很难像这样全身心地放松享受着一个可以看到海的夜晚,以至于他的思绪像是一束飞向天空的蒲公英。他想起自己九年前的首次飞行,夜航让毫无实飞经验的他非常紧张,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夜晚里,他名为“Shark”的第一台战机一口气咬碎了两架敌机。之后他也是在一个夜晚返回的佛明伦州,对着这座城市的夜景胸中第一次意识到所谓的使命感,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守护这个城市与他的家。 

“幽灵”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就好像如今正握在“Shark”的驾驶杆上。

不知过了多久,朵拉的声音像是从梦里传来似的响了起来:  

“为什么你那么想去柯纳维亚呢?”

“幽灵”的困意立刻消失了,因为他确定朵拉的问题是对着自己的,他坐起了身。

“你刚才说什么?”“幽灵”看着朵拉。一旁的阿凡诺则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你听见我的问题了。”朵拉也回望着“幽灵”,“我说过,我调查过你的事情。” 

“你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你原本是一名军人,几年前来到复米莱,以雇佣兵身份活动。”朵拉说,”还知道你每半年向柯纳维亚政府提交一次入境申请,然而从没有一次成功通过。”  

“就这些?”“幽灵”拉开饮料的拉环喝了一口。这些情报对“幽灵”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在复米莱稍微花点儿力气就能查得到。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隐瞒。 

“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柯纳维亚呢?”朵拉抱起膝盖。

“跟你没关系。”“幽灵”的口气有点冷淡,大概是意识到这样对一个小姑娘说话不太好,很快他又补充了一句,“知道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阿凡诺看看“幽灵”,又看看朵拉,想问的东西一大堆,又找不到插话的时机。

“如果你真的想去柯纳维亚,或许我可以帮助你哦。”

朵拉的话就像是一枚石子,然而它砸进的不是平静的湖面而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所以“幽灵”只是愣了愣,接着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笑的时间有点长,以至于让朵拉生起气来。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幽灵”的笑容消失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爸爸常年跟柯纳维亚有贸易往来,认识许多柯纳维亚的许多大人物,政界里也有熟人,如果他肯做你的担保人,我想一定没问题的。”朵拉终究是在笼子里长大的大小姐,想法简单而天真,“这也算是对你送米雅最后一程的谢礼吧,好吗?”

“在这里先谢谢你跟坎贝尔先生的好意,不过还是不用了。”“幽灵”收起了笑容,“当然我不是不相信你,更没有小看坎贝尔家的势力,只是我的情况有点复杂,可能会比你们想象中的更难解决。”

朵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据朵拉对拒签的了解,除非“幽灵”是个国际型恐怖分子才会被反复拒签,然而这也说不通——如果他真的是个恐怖分子,那么首先他不会用正规渠道递交入境申请,而且他也不可能在一家身世清白的国际运输公司中做雇佣兵。所以说这件事超过了朵拉能够理解的范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海浪的声音变得又大又响。雷明彻离岛的海风里送来隐隐的花香,青年对植物向来没有什么了解,但是他可以肯定,来源肯定不是白色郁金香。

 


[9] 

回程的天气不是很好,要避开积雨云就得稍微绕个道。从雷明彻离岛西北方起飞,途径柯纳维亚与毕苏鲁之间的公海回到复米莱。如果视力够好,公海之上,透过机窗可以看见柯纳维亚的脊梁——斯多朗山脉最高峰上的皑皑白雪。

朵拉还是担心地继续坐在后排紧紧闭着眼睛,而阿凡诺则贪婪地看着空中的一切。

少年突然想起了什么:“之前你说的定翼机,开起来跟直升机有什么不同?”

“直升机只是在飞而已,而定翼机会让你觉得自己是有翅膀的。”接着“幽灵”坏心眼地补充了一句,“当然,民航机与海军的飞机除外。”

阿凡诺拖着长音“哦……”了一声,实际上并不太能理解他的话。阿凡诺对飞行的兴趣远没有对“幽灵”的多,他觉得“幽灵”这样的大人很酷,起码比他接触到的所有大人都要酷。 

“为什么大家都叫你‘幽灵’呢?”阿凡诺问道。 

“因为我已经死了。”青年不假思索地回答说,眼镜隐去了他一切的表情,“起码很多人愿意以为我死了。” 

这个回答让后面的朵拉震惊地睁开了眼睛。

“……好吧,其实‘幽灵’是我念书时的绰号。”这样纠正着的“幽灵”藏在飞行眼镜下的脸挂着一丝微笑,“后来就被人叫起来了。”

“早说嘛!!”

“装什么酷啊!!!” 

几分钟后,他们飞近了一片海域。从直升机上可以看见那是一片面积极为广阔的环礁,就像是镶嵌在海面之上的一座中途岛。环礁中心有一片半封闭型的礁湖,蔚蓝色的海水不时冲击着裸露出海面的礁石。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两个孩子都感到异常兴奋,“幽灵”将直升机驶向环礁的正上方,之后在礁湖的中心悬停了下来。螺旋桨击打空气的声响混合着海浪的声音,刺激着所有人的鼓膜。两个孩子透过窗外自上而下看着蔚蓝的礁湖,发出赞叹的感慨。

而“幽灵”打开了舱门,将一枚硬币扔进了大海。

“你这是做什么?”朵拉不解。 

“打个招呼。”这样说着黑发年轻人摘下了飞行眼镜,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再不说话。那双蓝紫色的眼睛并没有看向那片环礁,而是仿佛在看着他们所不能看见的某个远方。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阿凡诺微微一滞,他知道“幽灵”的那个表情。那是每次他在酒吧里对着两杯不会喝的斯曼诺茨时所露出的表情。

 

这次的旅程结束后,朵拉回到瑞肯库尔继续留学,而“幽灵”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出现。听潘尔德大叔说,他又去执行任务了。 

 这天阿凡诺百无聊赖地在吧台里擦着杯子,窗外天色阴沉,光秃秃的树枝上只有零星的叶子。复米莱的冬天很漫长,漫长得可以让人失去耐心。往年这是阿凡诺最讨厌的季节,但是今年他却觉得十分留恋。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一旦他离开复米莱,应该就不会再回来了。并不是生死相隔才是永别,永别在人生中明明俯首皆是。 

大概是受天气影响,酒吧里的人寥寥无几。阿凡诺一边吃工作餐一边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想着十点以后会不会人多一些。他脸上的新伤口一牵动肌肉就会痛,所以他吃得小心翼翼,速度极慢。 

这时一个在吧台前落座的熟悉身影映入了少年的眼帘。

对方看起来像是刚结束了一场旅行。还是穿着那件褪色的旧夹克,只是在脖子里多系了一条黑色的围巾。他把背包扔在脚下,不住地搓着发红的手。

接着他对张大了嘴巴的阿凡诺伸出两个手指头:“照例。……啊,不过在那之前先给我弄点儿吃的。”

五分钟后,阿凡诺继续吃着他的工作餐,“幽灵”坐在他对边用叉子卷着意大利面。 

两个人之间只能听见食物的咀嚼声。 

“说来‘幽灵’先生,你为什么那么想去柯纳维亚呢?”阿凡诺一边吃饭一边含混地问。之前在雷明彻离岛上他就很想问,但是一直没有机会,“莫非你其实是柯纳维亚人?”

过了一会儿,“幽灵”的声音就像是从宇宙边缘传来的一样: 

“因为我想死在那里。”

阿凡诺的动作停下了。

“你不吃吗?”“幽灵”看了少年一眼,趁他还在发愣,把少年盘子中的最后一块煎尤利鱼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终于反应过来的阿凡诺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酒足饭饱之后,阿凡诺向“幽灵”提出了另外一个请求:

“‘幽灵’先生,我今晚可以去你家住吗?” 

“为什么?”“幽灵”有点儿纳闷,他的住处又破又远,其实并不适合招待客人。“我这么久没回去了,家里一定到处都是土。” 

“我不想解释,行吗?”阿凡诺垂下了眼睛。

“幽灵”瞥了他一眼:“不说我也知道,像你这么大的小鬼啊,正是处于离家出走的高发期。”

阿凡诺只是紧紧地闭着嘴,不讲话。

“喂,你也适可而止一点吧,别让父母太担心了。”黑头发的年轻人想了想,“不然你把他们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说今晚你在我家留宿怎么样?” 

“没有‘们’,我只有一个爸爸。”阿凡诺闷闷地说,“我爸爸妈妈早就不在一起了。”

“对不起。”“幽灵”赶紧说道。 

“最近我爸爸交了新的女朋友,家里就更没有我呆的地方了……所以我不回去正好,放心吧,他不会找我的。” 

这样说着的阿凡诺不时地摸摸自己脸上的创可贴。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阿凡诺都在“幽灵”的家里留宿。“幽灵”就像是一位体贴的兄长,跟他相处起来非常舒服。然而有一件事让阿凡诺特别在意,那就是那只总是被“幽灵”扔在地上的,里面装满了钞票的背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空。起先阿凡诺以为是“幽灵”把钱放了起来,但是他的家里并没有什么保险柜,钱也不像是会全部放进抽屉里的样子。那么只有一个推测就是“幽灵”把那些钱都花掉了。然而不出任务的时候“幽灵”的生活极为规律,任务回来到家也从来是倒头就睡,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去花掉这么一大笔钱。

阿凡诺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地想着,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他能想到的,可能比较靠谱的就是“幽灵”欠了高利贷,这些钱是用来还债的。就像“幽灵”当时回答潘尔德大叔时说的“为了活命”也就说得通了。想到这里,少年豁然开朗地捶了一下拳头。

然而问题又来了——“幽灵”为什么欠了那么一大笔钱呢?

下一秒阿凡诺痛苦地抱住了头。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少年想也没想地三步并作两步下地开了门,边开边嘟囔:“忘了带钥匙吗?这要不是我在家你就进……”

然而门外站着的并不是“幽灵”。

“你是谁?”

站在门外的西装男子率先发问。

 

 

[10]

“你是‘幽灵’先生的朋友吗?”

完成了自我介绍后,阿凡诺给这位不速之客倒上了一杯水。

“‘幽灵’?他现在是叫这个名字的吗?”对方看起来年龄应该比“幽灵”略大,举手投足得体而优雅,阿凡诺暗暗猜测着他的身份。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算是他的朋友。”身穿剪裁合体的西装三件套的青年男子笑笑,“不过说‘故人’总还是不会错的。”

“幽灵”也好,面前这个不肯说出自己姓名的陌生男人也好,难道这就是大人之间的说话方式吗?阿凡诺不高兴地想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人打开了,拎着晚餐食材的“幽灵”回来了。

“好久不见。”穿西装的男子率先扬手打了个招呼,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

看到西装男子的脸,“幽灵”的表情立刻变了。

“谁让你进来的?”

男子指了指一旁的阿凡诺:“当然是你的这位小室友。”

“对不起,”阿凡诺急忙解释,“我以为他是你的朋……” 

“为什么来找我?”“幽灵”做了一个让阿凡诺住嘴的手势,沉着脸看向另外一位不速之客。

“自然是向你抛橄榄枝的。”男子换了一个坐姿,游刃有余的样子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既然柯纳维亚政府将你列入了拒绝入境的黑名单,你也该重新考虑一下未来了不是吗?难道你真的要在这种地方当一辈子的雇佣兵?一直开着那架跟拖拉机似的破运输机飞来飞去?真是笑死人了。要是道顿·鲁迪斯知道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成了如今这副鬼样子,一定会死不瞑目吧。”

“所以说你根本就不了解他。”“幽灵”在与客厅相连的开放式厨房里窸窸窣窣整理着食材,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然。“只要可以飞,他不会介意采取什么形式的,这点我也一样。”

西装男子本来是想激怒他,显然“幽灵”并不上当。 

“可是现在明明有其他选择摆在你面前,你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未来。”男子说,“当初你把white phantom留给了柯纳维亚,你不欠他们什么的。” 

听到这句话,“幽灵”终于停下手抬起了眼睛:“我也不欠你们什么。” 

“我对你有很多亏欠。”这样说着的男子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如果不是我当时做了那样的事情,至少你不会……”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幽灵”也只是静静地站在厨房的地上,阿凡诺云里雾里地看着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过了许久,“幽灵”的声音响了起来:

“要是你是我,你会选择在26年后重新开始吗?”

“我不是你。我的回答对你而言也没有任何参考意义。” 

“幽灵”意外地露出了一点笑容,虽然那笑容在阿凡诺看来反而让人更加难过。

“其实最近我经常会有一种感觉,就是觉得自己已经过完了这一生……” 

“6年前我确实有过一次舍弃一切重新开始的机会,但我发现我做不到。”“幽灵”的声音很轻,他的通用语标准得就像是母语一样,“6年之后我的答案也是一样的。”

“换言之,你还是想要回到柯纳维亚。”男子失望地看着他,“回到那个会舍弃自己英雄的国家。”

“我不是以一个英雄的身份回去的。”“幽灵”顿了顿,“我要以一个战士,一个儿子与一个丈夫的身份回去。”

西装男子在“幽灵”的家里并没有停留多久,很快他就起身告辞了。临走的时候他像个老朋友一样拍了拍“幽灵”的肩膀。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是我真的不想活着活着,身边熟悉的人反而变得越来越少。”

“幽灵”点了点头。 

“保重。”

“保重。”

 

两个人沉默地吃着晚饭。

“平时你总是问这问那,今天怎么了?嘴巴被缝上了?”“幽灵”观察着阿凡诺的情绪,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问什么呢?” 

“你可以问我为什么会有这么棒的手艺。”“幽灵”的心情看起来反而很好,或者是他装作情绪很好的样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经常在寝室里做饭。跟室友两个人平摊费用,可以比去学校食堂节省一点儿。”

 “欸……真好。”阿凡诺心不在焉地应和道。

“幽灵”看了少年一眼。机械地嚼着嘴里的鸡肉沙拉。 

“‘幽灵’先生,对不起。”阿凡诺突然表情郑重地说。 

“因为什么?”

“我之前在你面前提了许多柯纳维亚的话题,我不知道……” 

“幽灵”淡淡地打断他:“吃饭。”


“其实我也不是刻意隐瞒柯纳维亚是我的祖国这件事,我出生在毕苏鲁,同时拥有毕苏鲁与柯纳维亚的双重国籍。12岁的时候全家一起从毕苏鲁迁回柯纳维亚,4年后我考上了当地的一所军校,为了从军我放弃了毕苏鲁国籍,只保留了柯纳维亚国籍。”

晚饭后阿凡诺负责刷碗,“幽灵”斜斜地靠在厨房的门口,主动说起了自己的过去。

“诶,难怪你的通用语说得那么好。”阿凡诺挑了最无关痛痒的话题回复了一句,通用语是毕苏鲁的官方用语,凭借通用语可以走遍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地方。 

“后来我成为了一名空军飞行员,开战斗机的那种。”“幽灵”继续说道,“再后来侥幸从战场上活了下来,却因为一些事情无法回到柯纳维亚了,就留在了复米莱。”

所以说,你不是留在了复米莱。阿凡诺无声地看着“幽灵”,你是被困在了这里。 

大概是从阿凡诺的眼中读出了什么,“幽灵”露出了自我嘲弄的笑容。

“对不起,有关我的故事从来都不是一个好故事。”

“跟战争有关的故事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好故事?”阿凡诺擦着碗说,他想不起来这句话的出处了,只是在朦朦胧胧的记忆中总有一位驻军军官的影子在晃动,当时他叼着一支烟,一边对自己的战友嘟嚷着这句话一边给被饿得哇哇直哭的自己喂罐头。  

“我是在复米莱出生的,从小听着街上的枪声睡觉。这几年复米莱的局势没那么糟糕了,大家才开始享受起和平日子。”阿凡诺也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他听,“没有对比之前,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在这里了,跟来自各国的大兵们做生意,变着法儿地跟他们要小费,走在街头要时刻防范不知从哪里射过来的子弹,也不知道哪天一个倒霉死在下水道的旁边……你生在毕苏鲁,长在柯纳维亚,这两个都是发达的富裕国家,可能你不会有我这种感触——那就是生活最可怕的地方,不是让你永远处于低谷,而是剥夺你所有的选择权利。”

“我从小就没有母亲,只有一个酒鬼父亲,我爸爸说妈妈在生我的时候死掉了,其实不是的,她只是离开了。她因为忍受不了我爸爸的好吃懒做,生下我不久就偷渡去了柯纳维亚,之后再没有消息了。大概是去年吧,有一天傍晚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我打工的地方,自称是我的母亲,说这些年来对不起我,希望能够补偿我之类的……” 

“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个相当有骨气的人,绝对不会原谅抛弃我的人的……当然我并不想依靠她,我妈妈在柯纳维亚早已经重新组成了家庭,又生了两个女儿,我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也不想让她参与我的生活,觉得自己可以弥补我,我只是发现,当我听了她说柯纳维亚的生活,我心里是特别渴望走出复米莱,去柯纳维亚看看的……”阿凡诺顺着消毒柜坐在了地上,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起,但是今晚他愿意跟那个有着一双蓝紫色双眼的男人分享。

“所以说人为什么要有选择呢?”阿凡诺慢慢把头埋进膝盖里,压抑地哭出声来。

“幽灵”沉默地走过去,在阿凡诺身边坐了下来。在这样一个夜晚,一个为即将逃离自己的原生家庭而充满愧疚,一个因无法回家而满腹哀伤。柯纳维亚,这个目的地此时此刻是两人唯一的交集——它代表着希望,未来,过去,以及渴望回去的地方。

“因为只有面对选择的时候,你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充满信念地活着。”过了许久,“幽灵”的回答传进了阿凡诺的耳朵里。

 

 

[11]

直到最后,阿凡诺始终没有把“为什么柯纳维亚会拒绝你入境”问出口,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想告诉别人或者无法解释的隐私,阿凡诺觉得自己不该去探究它。

而比起被拒签的真相,反倒是另外一件事更让阿凡诺担心。那就是最近“幽灵”看上去总是很疲惫,原本预计的飞行任务也因为身体的缘故而临时取消了。“幽灵”说自己只是有些感冒,但是阿凡诺却将信将疑。

这天阿凡诺要打工,傍晚他从“幽灵”的家里前往“Glasir”,“幽灵”因为身体不舒服的原因在家休息,他的样子看上去好像总是很疼,阿凡诺不放心,去药店买了些止痛药,回来的时候“幽灵”刚刚睡着,睫毛在苍白的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 

阿凡诺蹑手蹑脚倒了一杯清水,拨了两片止痛药放在“幽灵”能够一眼就看见的地方。接着他想把剩下的止痛药收到柜子里,阿凡诺拉开了电视下的柜子,而让他震惊的是柜子里装满了各式药品,甚至还有注射器。 

那些药品上贴着阿凡诺看不懂的标签,直觉告诉阿凡诺,这些进口药品的价格应该相当不菲。他想起“幽灵”每天吃的,美其名曰说只是例行预防措施的那些黄色药片,应该就在其中了。

阿凡诺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黑发青年,之后轻轻地关上了柜门,拎起背包走出门去。

 一觉醒来“幽灵”感觉好多了,这几天一直在困扰他的疼痛感也基本消失了。他坐起身活动了两下,脱掉被汗浸透了的T恤,找了件套头的帽衫,一边穿一边想阿凡诺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幽灵”看了一眼少年放在床头柜上的止痛药与清水,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现在已是深夜,按理说阿凡诺应该下班了。

青年在漆黑的房间里站了几秒钟,决定出门去接他。 

“Glasir”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幽灵”没有在吧台里找到阿凡诺的身影,他拉住了一个跟阿凡诺相识的酒保:“那孩子呢?”

“呃……阿凡诺他……”酒保支吾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幽灵”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们把他怎么了?”

 “不不不,不是我们,我们可没有对他怎么样啊……”酒吧连忙澄清,“他一个小时之前就下班了,因为他父亲来了……”

“之后呢?”

“之后,之后他就被他父亲带回家了……”

“斯普特那家伙还是老样子,总好像全天下都欠他似的。”潘尔德大叔的声音在一边响了起来,他今天整个晚上都坐在这里喝酒,“那会儿斯普特,哦就是那小鬼的老爹突然来了,骂骂咧咧地把那小鬼拎走了,吵得今天的酒都不好喝了。” 

“他们住在哪里?”“幽灵”沉声问道。

潘尔德大叔一眯醉眼:“怎么,这种家务事你也要管?我劝你还是离那个醉鬼远一点比较好,那家伙啊,以前是个职业拳击手,后来因为伤到了跟腱才退下了拳台。每天游手好闲的,就知道喝酒,老婆嫌他没出息跑了,他就把气都撒到儿子身上,那小子连书都没念完就出来打工贴补家用还要供他酒钱,啧啧……” 

“幽灵”不等潘尔德大叔说完就飞奔了出去。


阿凡诺的家离“Glasir”不远,只相隔几个街区,“幽灵”快步奔跑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很快就找到了阿凡诺的“家”。阿凡诺的“家”并不是一栋破旧的公寓或者什么自建的房屋,而是一个坐落在台阶上已经废弃的卡车车厢。铁皮制的外壁早已锈迹斑斑,窄小的窗户上脏兮兮的。门口亮着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映着挂在门上歪歪斜斜的姓名牌。 

“幽灵”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礼貌地在门上敲了两下,里面没人回话。他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答。这时从车厢里传来男人的暴叱声,还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幽灵”绕到窗边,隐约看见阿凡诺蜷缩在桌子边,一个虎腰熊背的男人对他又打又骂。 

“喂!!!!!”“幽灵”拍着窗户大声喊道,男人扭头看了他一眼,啐了一口后拉上了窗帘。“幽灵”想了一下,绕到了车厢的后面,一般这种以车厢做家的房子为了通风,都会在后面留有一个后门。幸运的是后门只是松松挂了一个门锁,“幽灵”掏出随身携带的军刀,探手将门链拨开,之后闪身进去。

阿凡诺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个不错的梦,梦里他总算攒够了去柯纳维亚重新开始的费用,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如同梦魇一样的家了,在梦里他还遇到了一名特别好特别好的朋友,神秘,强大,但是格外温柔。然而现在梦醒了,他的父亲要他交出所有的储蓄,并一切污言秽语嘲笑着他试图离家闯荡的理想,他依旧要被绑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 

他惊恐地抱着膝盖蜷缩在桌边,满地都是父亲摔碎的东西,他的额角被撞破了,一边的脸肿了起来,身上也火辣辣地疼。他还没有妥协,那张金额勉强够他前往柯纳维亚的储蓄卡被他藏在了“幽灵”的家里,因为他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但是阿凡诺没有料到他的父亲会穷凶极恶成这副模样,他已经殴打他超过一个小时了,阿凡诺觉得这次他是真的想要打死自己。

疼痛中阿凡诺想要放弃了,他的父亲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桌子下拽了出来,另外一只手攥成拳头挥向他的脸,阿凡诺闭着眼睛想,如果这就是他的人生,那么他应该接受。 

然而拳头没有落在少年的脸上,一只手从旁边握住了斯普特的拳头,接着一拳打在了后者的脸上,阿凡诺身体一轻,终于从父亲的控制下脱离了出来。 

“怎么样?能站起来吗?”“幽灵”沉着脸看向阿凡诺。

“你,你怎么来了?”阿凡诺的嘴巴破了,说起话来特别痛。

“幽灵”见他浑身是伤,把自己套在帽衫外的夹克脱下来给他裹上了。

“去报警。”“幽灵”示意阿凡诺从后门出去。

“你是个什么东西?”斯普特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下一秒一只闹钟向“幽灵”扔了过来。“幽灵”一偏头,斯普特扔来的闹钟击中了他身后的墙壁,发出一声机械散架的声响。斯普特挥动着拳头,击向“幽灵”的面门,“幽灵”所处的位置极为窄小,回避的范围相当有限,他用手臂外侧挡住对方的拳头,之后抬脚踹向斯普特的腹部。斯普特踉跄了一下,向后撞在了桌子上。

“你这样也算是个父亲吗?”“幽灵”的声音不大,但语气中饱含着愤怒。 

“关你屁事!”斯普特低头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幽灵”的腰,他想把“幽灵”举起来,“幽灵”的反应也很快,他同样矮着身体,把重心放低。两人厮打在一起,撞翻了许多东西,车厢的地板跟着发出一阵阵闷响。斯普特是职业拳击手出身,即使现在处于大醉状态,拳头还是相当有威力,见“幽灵”也不是省油的灯,斯普特抡起一把菜刀向他砍过来,“幽灵”随手抄起一只平底锅挡在了自己面前。与此同时“幽灵”一脚踢中斯普特膝盖腿后的位置,斯普特失去了平衡,接着“幽灵”一挥平底锅,斯普特的菜刀脱了手,顺着地板飞出去老远。斯普特还想挣扎,“幽灵”一记相当凶猛的左勾拳直接打在了斯普特的鼻子上。斯普特再一次摔在了地板上,龇牙咧嘴地求饶道:“好了,别打了,别打了,我认输……”

“幽灵”沉默地收起拳头,摸了摸破皮的嘴角,好在没有流血,这让他放下心来。警察应该很快就跟阿凡诺一起到了,尤其是他作为一个国际佣兵的身份牵扯进来,当地的警察肯定只会来得更快。 

“幽灵”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个家可以说是相当简陋,满地都是打斗的痕迹,花盆碎在他的脚边,水渍沿着倾斜的地板流向厨房的下水道。“幽灵”捡起了一本书,抖掉封面上的花土后把它放回了墙上的书架。就在这时,书架上一台某种家电的遥控器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了“幽灵”蓝紫色的眼睛里。 

“幽灵”感到就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不由自主地狠狠打了个哆嗦。他害怕它——虽然他知道这绝对不会是当时那台伤害他的东西,但是这些年来“幽灵”还是会恐惧一切遥控器,因此他早就把家里所有的遥控器都打包扔掉了。他怕看见它,他怕那些锥心且无望的疼痛的全部记忆,像水草一样再从脚底钻上来缠住自己,让他无法呼吸。 

“幽灵”不知道自己走神了多久,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是阿凡诺的声音唤醒了他——

“小心!!!”

“幽灵”下意识地回过头,一个绿色的酒瓶充斥在了他的整个视线里。随着一声闷响,玻璃的碎片飞溅了一地,始作俑者嘴里好像在骂着什么,“幽灵”抬起手肘撞在他的面门上,之后又是一拳,毫不留情地打在了斯普特的太阳穴上。斯普特扑倒在地,终于昏死过去。 

“幽灵”恍惚地站在原地,伸出左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粘在他手上的除了黏黏的啤酒还有殷红的血。他的心里立刻腾起了一阵恐慌,越来越多的血从他的伤口处汩汩地涌了出来,他的身体摇晃着向前栽倒,他想要伸手支撑一下自己的身体,但就像有什么拦截了大脑向四肢发出的信号,他如同一口袋子般径直地砸在了到处都是玻璃碎片的地板上。接着血从他的口、鼻甚至耳朵里流了出来,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抖着手指向穿在阿凡诺身上的夹克里怀,但是他的手不听使唤。阿凡诺大叫他的名字,他努力睁着眼睛,却怎么也看不见他。“幽灵”就这样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很快地,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他的意识。

 


[12] 

国际联合医院靠近三区的交界处,是当地最好的医院。平日专门接待国际佣兵组织与当地的有钱人。阿凡诺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因此在去医生办公室的路上迷路了好几次。 

“幽灵”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乔森是他的主治医师,那晚见到满脸是血昏迷不醒的“幽灵”整个人非常愤怒,一直对阿凡诺吼着“你爸爸差点杀了他!!”事后乔森跟阿凡诺道了歉,现在三天的时间过去了,“幽灵”还是处于深度昏迷中,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阿凡诺忐忑不安地敲响了乔森医生办公室的门,之后走了进去。

乔森医生正伏案写着什么,见是阿凡诺,撂下了笔,让他坐下。

阿凡诺的父亲被警察抓了起来,很可能会面临故意伤害罪的起诉,阿凡诺中途回了一趟“幽灵”的家,取出了所有的储蓄,支付了“幽灵”这几天的住院费与治疗费,一瞬间就全部花光了。

“乔森医生,我想了解一下他的病情。”阿凡诺焦虑地搓了搓手,说。 

乔森抬眼瞥了一眼阿凡诺:“你是他的什么人?弟弟?”

阿凡诺摇摇头:“我是他的朋友,他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想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按理说斯普特当时的伤害并不致命,“幽灵”头上的创口也没有严重到可以让他昏迷三天不醒的地步。反倒是从他口鼻里流出的血比较骇人,阿凡诺想起“幽灵”曾经在“Glasir”里面对手背流血的过激反应,隐约好像明白了什么。

乔森医生皱眉头翻着手里的检查报告,很久没开口。 

“我是真的十分抱歉。”同样是受害者的少年又一次道着歉,“如果我父亲真的造成了什么永久性伤害,我……” 

“不是你父亲造成的。就算他曾经是个职业拳击手,在烂醉状态下想要伤害‘幽灵’也是不现实的。”乔森打断了他,“问题出在‘幽灵’自己。打个比方吧,他现在的身体就像是一块看似坚固的石头,其实经历了相当严重的风化,只需轻轻一触就会顷刻粉碎。”

阿凡诺睁大了眼睛:“怎么会……”

“具体的情况等他醒过来你自己去问吧。”乔森医生皱起眉,“我只能说,他的症状每发作一次就会加重他身体的负担,所以……” 

阿凡诺的心被狠狠揪了起来,“幽灵”栽倒在地板上的样子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的症状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乔森医生看了他一眼。

“死。”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以自己的少年时代作为起点,将之后的整个人生全部重启了。这次他没有入读弗戈森诺,没有成为鲁迪斯的僚飞,没有加入荒火,没有被卷入那场惨烈的战争,也没有遇到赫伦·维克托。他只是平平静静地长大成人,成为了一个早出晚归的平凡上班族。他从事的工作与飞行全无关系,每天日复一日的文书工作,让他不得不戴上了一副近视眼镜。第一次跟未来的妻子约会时,当他因为加班迟到,从寒冷的外面一口气跑进温暖的室内,镜片上出现的滑稽氤氲让红发姑娘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梦里他在21岁的时候跟自己的初恋结了婚。一年后他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哥哥爱动,弟弟爱静,前者有着总也发泄不完的精力,大人一不留神他就一定会拆坏什么,而后者显然对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探索欲,如果不是围观哥哥破坏家庭财产就一定是窝在什么地方睡觉。不上班的时候他会一手抱着一个儿子,在院子后面的草坪上散步。不远处,他的妻子正带着kaiser一起晒太阳。

然而这样的生活并没有让他在梦中感到满足——有些时候,人是可以觉察到自己身在梦中的。所以当他意识到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个梦境,他开始变得焦虑与不安。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但是他却又没有办法从这个梦境之中逃离出去。他拼命地在大脑中反复再反复念着那些对他意义非凡的名字,生怕梦中的一切把它们彻底吞噬,就像是沙滩上的字迹之于涨潮的海。

梦中的一切都消失了,红发的妻子,双胞胎的儿子,还在还贷的房子,一切的一切都在下一个场景到来之时不见所踪。他感到自己在深深深深的黑暗中缓缓坠落,然而并不觉得害怕——他曾经有过相似的梦经历,那些缠住他双脚的水草曾经把他拖进过更漆黑的地方。这次没有水草,可是坠落却没个尽头,这让他想到那些从大气之外向地球跃下的宇航员。

时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他终于着陆了。他的头率先碰到地面,接着是脊椎,再之后是双脚。非常轻柔的触感,就好像是一片羽毛飘落在棉花上。  

他心满意足地躺在柔软的黑暗之中,放任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量。他的眼皮特别沉重,模模糊糊地想睡眠应该是人类世界中最美妙的事情。然而就在这时,他隐隐听到黑暗之中有一个怀念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他好多年没有听到那个人呼唤他的名字了。 

“幽灵”睁开了眼睛。

 

刺眼的,眩晕的,枯燥的,白色。

检测仪器有规律地发着声音,吊瓶里的液体尽职尽责地以稳定的节奏一点点输进他的血液。他没有移动脑袋,只是让那双蓝紫色的眼睛向四周转了转,很快就明白了如今是一种什么状况。

这种情况曾经也发生过,但这一次发生得更凶险。一些灰色的阴影在他的心底蔓延开来,但他立刻驱散了它们。他不能被击败,他还不可以被击败。  

这时,有什么在他的视线里动了动,”幽灵”把视线投了过去,正好与揉着眼睛抬起头的阿凡诺四目相对。这些天来少年一直守在他的病房里。

“哦哦哦哦哦你醒了!!!”少年惊喜的声音大得吓他一跳。

“幽灵”在少年的帮助下慢慢坐起身,还好,身体的疼痛度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你的伤势不要紧吧?”看着阿凡诺鼻梁上的创可贴与仍未消肿的眼睛,“幽灵”问。

“没事没事,已经完全不疼了!”

“我睡了多久?”

“这是第四天。” 

“幽灵”露出了一副有点烦躁的神色,但很快又将这种情绪藏得严严实实:“医生怎么说?”

“他,他说让你多休息。”阿凡诺干巴巴地回答道。他本来就不擅长说谎。

“幽灵”露出了一点笑意:“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阿凡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服役期间我曾经受过两次比较严重的伤,一次是强行弹射时伤到了腰椎,另外一次……”“幽灵”顿了顿,斟酌着用词,“另一次意外破坏了神经系统,不过好在两次都恢复得不错,每天靠一点药物控制后遗症发作就可以了。”

而抑制性药物往往会破坏人体内的免疫系统,甚至加速器官的衰竭,这些即使“幽灵”不说阿凡诺也能猜到。阿凡诺难过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青年,他看上去是那么虚弱又疲惫。少年低着头给他掖了掖被子。

见瞒不过阿凡诺,“幽灵”轻轻吁了口气。

“每当后遗症发作的时候,我的神经传输会受到阻碍,所以要特别小心。不过现在的医生总喜欢把症状说得很严重,乔森也有这个毛病。”“幽灵”在努力安慰着阿凡诺,“就像他曾经预言说我活不过25岁,但我现在已经26岁了。我想再努力一下,一定要活到30岁……所以,也请你相信我好吗?”

 阿凡诺拼命地点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幽灵”伸过扎着针的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13]

最后对斯普特的故意伤人,“幽灵”放弃了起诉。但条件是他不许在没有其他人监督的场合跟阿凡诺主动见面,而阿凡诺在离开复米莱的这段时间里就住在“幽灵”的家里。 

阿凡诺把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花得干干净净,最近他除了晚上在酒吧打工外,白天又找了两份工作,想要快点把去柯纳维亚的费用重新攒出来。

出院那天,乔森出现在“幽灵”的病房时,后者正在叠被子。 

“那小鬼呢?”乔森四处张望了一下。 

“打工,我没告诉他我今天出院。”黑发青年回答,“怎么,你是专程为我送行的吗?” 

“你这种医院的常客哪里用得着这么大排场。”乔森收起了笑容,“作为医生,我必须警告你不要再飞了。”

“幽灵”叠被子的动作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

“我绝不是在危言耸听,你的各项数据都到了临界值,现在的身体就像是一颗不定时炸弹,非常危险。” 

“……我昨天看报纸,你们当地一所学校下面挖出了一颗百年前的炸弹,所以你看,也不是什么炸弹都会爆炸的。”青年翕动着近乎透明的薄薄嘴唇直起身,“我不求自己体内的这颗炸弹能够永远不爆炸,它只要再坚持个几十年就行了……当然十几年也可以。或者,几年也不差。” 

乔森看了他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之所以成为医生就是为了拯救人的生命,然而等我成为了一名医生之后,却发现之前的自己真是太狂妄了……算了,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要勉强过度劳累,也要注意避免打斗,你现在的情况越来越难止血,如果再次出血很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反噬。我说过了,你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次冲击了。”

“放心吧,”青年点点头,“我还不能死呢,这点我跟自己约好了。”

出院之后不久,“幽灵”就又去执行任务了,遂一如既往地失去了音讯。阿凡诺每天过着几点一线的单调生活,每天晚上回到“幽灵”的住处,关上门,对着满屋的黑暗扭开灯。

新年的前一天,穿着一件旧夹克的“幽灵”终于出现在“Glasir”,若无其事地对着吧台中的少年竖起两个指头,说:“照例。” 


“最近还好吗?”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阿凡诺第一次来找“幽灵”的那样。南城的路灯还是老样子,坏了好多天都没人修,街道上黑一块亮一块。 

阿凡诺点点头:“如果我再早点离开我爸爸就好了。” 

“幽灵”笑了笑:“你才17岁吧,之后你离开他的时间会远比之前的多。”

“‘幽灵’先生17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阿凡诺问。

“觉得26岁距离自己还很远很远,至于30岁,更是老得可以去死的年纪。”

阿凡诺笑了起来。

“可是等到自己真活到这个年龄,又会觉得16、7岁也没有离自己多远啊,30岁也很年轻啊,还是可以做好多事情呢。”“幽灵”说道,“所以就会变得想要活得再长一点……长到可以替那些没能到达这个年纪的人,去见见他们不曾经历的风景。” 

“我曾经有个很尊敬的前辈,他在九年前的夏天殉职了,当时才只有26岁。”

阿凡诺想起“幽灵”曾经是名军人,而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即使时隔这么多年往事重提,“幽灵”依旧在感到伤痛。 

“按照他很早之前就写好的遗嘱,他的骨灰由我的另一位前辈全部洒向柯纳维亚的山川湖泊,一点都不带进他的坟墓里去。最后陪着他的名字在烈士陵园入葬的,仅仅是一套军装。” 

“真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衣冠冢。”阿凡诺感慨道,突然想起“幽灵”曾经在雷明彻离岛的海上悬停,难道就是为了悼念那位前辈或者其他什么人吗?他不确定。 

“等你到了柯纳维亚,如果有机会去格莱丁堡的话,麻烦帮我去看看他。”这样说着的“幽灵”笑了起来,“他爱喝酒,记得带两罐便宜点儿的啤酒过去。”  

“柯纳维亚啊……”阿凡诺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天来他已经快要放弃这个念头了,近期复米莱的货币在国际市场上加速贬值,少年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大幅缩水,对前往柯纳维亚所需要的启动资金来说,这点儿钱可谓是杯水车薪。

“幽灵”看了他一眼:“回家的事先放一放,陪我走走吧。”

阿凡诺感到疑惑,不过还是同意了。

少年随着“幽灵”来到附近一座破旧的城市公园。与其说是公园,倒不如说只是一个广场,圆形的水泥地上有一架秋千与另外一些运动器械。

“幽灵”在秋千下坐了下来,两条腿搭在地上,握着两只手仰头看着复米莱冬天的夜空。明明是除夕夜了,但是南城却一点新年气氛都没有,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连年的战乱早已抹杀了人们对日常的追求,“活着”是战争中最大的奢侈,而让人遗忘一切追求,单单保持“只要活着”则是当权者的无能与可耻。

阿凡诺也学着“幽灵”的样子在旁边的秋千坐了下来。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的这片土地此时此刻依旧在他的脚下,而这么多年来一直仰望的夜空也是如此地平淡无奇。阿凡诺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一本没有任何剧情起伏的三流小说,而他唯一一次曾经距离梦想那么近的时候,他的父亲站出来,亲手砸碎了它。

“拿去。” 

随着“幽灵”的声音,阿凡诺下意识地接住了他抛过来的东西。 

“什么?”

“礼物。”

那是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阿凡诺狐疑地拆开信封,发现里面装满了已经换好的柯纳维亚币。

“这点儿钱应该够你去那边了。”“幽灵”笑眯眯地,阿凡诺从来没有见他笑得这样舒心过,一时有些恍惚。

“我不能要你的钱。”反应过来后阿凡诺急忙把信封还给他,“幽灵”给他的钱太多了,除了路费以外还够他在柯纳维亚至少一年的生活费。

“我留着它也没用。”“幽灵”满不在乎地说,“除了买药我的日常也没什么其他开销,而且我赚钱的速度还是蛮快的。”

这里“幽灵”撒了一个小谎,事实上由于国际社会对复米莱的限制,最近雇佣兵的生意越来越难做,而另一方面他对药物的需求量也增加了。他所依赖的那些昂贵的进口药,一周的份量就要花掉一捆最大面值的复米莱币。而为了能让阿凡诺尽快离开复米莱,“幽灵”这些天来集中接了三单生意,凑到一起交给了少年。 

“我没有理由收你的钱。”阿凡诺把装钱的信封推了回来,态度很坚决,“而且我要靠自己的手把钱攒出来……虽然时间慢一点,但是我会努力的!” 

“因为我爸爸的缘故,我已经亏欠‘幽灵’先生很多了,如果我再接受你的经济援助,我会一辈子瞧不起我自己。”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你们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没必要混在一起谈。”“幽灵”早就料到阿凡诺不会轻易接受他的好意,于是他慢条斯理地搓了搓手,“不如这样吧,这笔钱就当我付给你的工钱,算我雇你怎么样?"

“什么?”

“你要替我前往柯纳维亚,去看看佛明伦州现在的样子,还有S-AF空军基地与它的白色郁金香。”“幽灵”慢慢地说着,“以及去墓园看看我的战友,就说我很想他们……阿凡诺,拜托你了。” 

阿凡诺的眼圈红了。 

“即使不这样,这些事我也一定会帮你做的……”

“‘幽灵’先生,这些钱就当做是你借给我的,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少年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但是,但是一定要你亲自来拿才可以……无论多少年,我都在柯纳维亚等着你。”

 “你们一个两个,还真是严厉啊。” 

“幽灵”苦笑着把视线重新投向复米莱深沉的星空,新的一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临了。


 

[14] 

阿凡诺拖着箱子,孤独地前往复米莱的国际机场。“幽灵”说自己有工作,应该不会来送他了。阿凡诺觉得他或许只是害怕触景伤情。 

复米莱的国际机场很小,因为平时进出复米莱的外国游人并不多。反倒是周边大大小小的军用机场利用率很高。阿凡诺很早就换了登机牌,办完了行李托运,可就是不想这么早前往登机口,于是在机场大厅晃来晃去。

他不时向门口张望着,虽然他在心里不断地告诫着自己放弃吧,却就是无法从门口处移走视线。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兴奋地接通,结果听筒那边传来了朵拉的声音: 

“你今天就要去柯纳维亚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一声?你又不是我的女朋友。

虽然这么想着,但是阿凡诺并没有如此抬杠:“抱歉,因为国际通话费对我而言实在太贵了。”

“我本来还想这周回复米莱后跟你还有‘幽灵’见个面呢,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哎……”

“那我有机会去柯纳维亚找你玩儿吧,到时候你可要做好地陪工作请我吃好吃的东西哦!” 

“我尽量。” 

“那一路顺风,保重。”朵拉说,“如果在那边有什么生活上的问题可以随时来请教我,毕竟在海外生活这方面,我可是你的前辈啊。”

“呵呵。”一个富家女的异国留学经验,对一个穷小子来说会有什么参考价值?

“你的呵呵是什么意思?” 

“啊,我要过安检了,再见!”阿凡诺急忙挂断了电话。

之后他才想起来忘记问朵拉是怎么知道自己今天要前往柯纳维亚的。不过少年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他不经意地向远处瞥了一眼,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冲他走来。那个人有一头黑色的短发,穿着褪色的空军夹克,双手怕冷似的插在兜里,正睁着一双明亮的蓝紫色眼睛远远地看着他。

“‘幽灵’先生!!!”阿凡诺叫了一声。

“看来朵拉已经给你打过电话了。”“幽灵”看着阿凡诺拿着的手机笑着说,“不要总是拒绝人家姑娘的好意嘛,或许将来你们还可以发展一下呢。”

“我在柯纳维亚,她在瑞肯库尔,我才不要玩儿异地恋,太辛苦了。”阿凡诺认真地摇了摇头,“对了,‘幽灵’先生,你怎么过来了?工作呢?”

“哦,正好提前结束了。机场离这边也近,就顺便过来了。”黑发青年平静地撒着谎,“看看你是不是还没走就后悔了,有没有坐在地上哭鼻子。”

“看来我又叫你失望了。”阿凡诺撇撇嘴。 

“可不是。” 

两个人并排走在地板光亮可鉴的机场大厅中,有很久一段时间没说话。眼看安检的位置就快到了,阿凡诺终于鼓起了勇气,说: 

 “我可以帮你带些东西回去。如果要写信的话,我会保证亲手交到他们手里。" 

“幽灵”愣了愣,意识到少年指的是什么之后摇了摇头。

“算了吧,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能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努力藏起来的沮丧:“毕竟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而且很可能给你还有他们惹麻烦。”

阿凡诺难过地点点头。

“其实我这次过来,就是想要送送你。”“幽灵”拍了拍阿凡诺单薄的肩膀,“如果在柯纳维亚遇到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打我的电话。”

“佛明伦的冬天相对温暖,应该不难过。所以用不得买太厚的衣服,不过你要是去北部,记得要在当地的商店里买装备,不要在佛明伦提前预备,又贵又不够暖。”“幽灵”此刻啰嗦得就像是一个嘱咐将要出门的弟弟的兄长,“柯纳维亚对未成年工作的监管比较严格,在你没有真正年满18周岁之前,不如在当地先报个语言班系统学一学柯纳维亚语,这样将来找工作可选择的范围也大一点儿。”

如今他们已经走到安全门附近,阿凡诺很快就要通过它了,而那位有着一双蓝紫色眼睛的青年,则注定要站在那道门的外面,不能越雷池一步。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阿凡诺忍着眼泪伸出了手,“‘幽灵’先生,这些日子以来,真的非常多谢你的照顾。” 

“幽灵”没有回握阿凡诺的手,而是突然张开了手臂,拥抱住了这个意外闯入他生活的少年。

“我可以提出最后一个请求吗?”分别在即,阿凡诺踌躇地再度开口。

“幽灵”仿佛猜到了他会问什么,于是眨着蓝紫色的眼睛率先笑了起来。

“想知道我的名字是吗?”

这样说着的“幽灵”向少年弯下腰,以只能让阿凡诺一个人听见的音量,说出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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