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闲庭·夜携琴

“我们最终只会成为字句。”

White Phantom· Before & After

White Phantom· Before & After

文/水果君

 

 

[1]

诺阿·墨菲遇到了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大的难题。

 

十四年前,作为现任家族继承人迟来的独子,诺阿·墨菲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当时国内的一些媒体甚至拟下了“王朝继承人降生!”这样耸动的标题。虽然每次谈起儿子,墨菲的父亲总是哀叹因为老来得子把他宠坏了,但实际上还是一如既往地放任着墨菲的成长。

“既然是我的儿子,那么他也不可能学坏到哪里去。”出于父亲这种不负责任的自信,养尊处优长大的墨菲,性格只能用骄纵轻狂与肆意妄为来形容。

在今天之前,墨菲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用钱买不到的商品。结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握着一张绝版黑胶唱片表情冷淡地说:“不卖。”

“你想要多少?”墨菲把双手插在衣兜里,傲慢地冲眼前跟他差不多高的少年扬着下巴。那个少年有着一头耀眼的金发与蔚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倒是很乖巧。他似乎不知道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究竟是谁,当然墨菲也不认识他。这是墨菲的生日派对,他的父亲邀请了许多宾客,其中也有不少墨菲的同龄人——墨菲不在乎这些,因为他一直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指望自己可以在这种场合下交到什么朋友,他习惯了。

“这是我在来的路上买到的。”对方解释说,“我找它很久了。”

“我可以给你十倍的价格,或者你随便开个想要的数目,怎么样?”

“既然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去唱片公司买母带?”少年有些不快地蹙起眉,“或者你高兴的话可以把唱片公司买下来。”

听起来这个主意不算坏。但出于“永远是别人兜里的糖果更好吃”的小鬼逻辑,墨菲只想要对方手里的那张。

因为五分钟前墨菲发现只有这个人不把他的派对当回事,也不特地过来跟自己搭话,而是抱着那张包装已经破损不堪的唱片远远站在一边,脸上写满了对这场派对的不耐烦。这让墨菲觉得新鲜,所以特别想知道那张唱片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很喜欢它的演奏者。”从来不听唱片的墨菲撒谎说,“我也找它很久了。”

然而在这样一戳即破的幼稚谎言前,对方脸上的烦厌情绪竟然意外缓和了。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墨菲显然不满意这个小气的回答,他开始习以为常地得寸进尺:“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转手呢?不过一张唱片而已。”

 

“既然只是一张唱片而已,你又干嘛穷追不舍呢?”少年反问,“我刚才已经很明确地拒绝你了,我不卖。”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换言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应该送我想要的东西。这样认为的墨菲感到有些恼火,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软硬不吃的混蛋。虽然话一出口墨菲就后悔了,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追着人要糖吃的幼稚鬼。……虽然事实上也没差多少。

对方眨着蓝色的眼睛,似乎用了很久的思考时间。这让墨菲觉得他大概脑子很笨。

片刻,结束了脑内斗争的少年大大方方地把唱片递了过来:“那送给你。”

这下轮到墨菲傻眼了。

“毕竟生比死大。”少年认真地解释,“我妈妈说的。”

 

那是诺阿·墨菲与道顿·鲁迪斯的第一次相遇。当然那个时候后者还不叫这个名字,那一晚他之所以出现在墨菲的生日宴会上,是因为他是柯纳维亚的军工巨人,库埃塔·策兰的独生子。

“如果有人既恨我爸爸又恨你爸爸,那么只要一颗炸弹丢向这辆车,那么就可以一起报复到两个家庭了。”

布露瓦德历238年的最后一天,一辆崭新的银色跑车在盘山道上以令其他车辆望尘莫及的速度疾驰着。戴着墨镜的诺阿·墨菲显然心情很好,一口气将脚下的油门踩到了底。

“你的笑话还是那么清凉解暑。”副驾驶座上的鲁迪斯忧心忡忡地看着时速表,“比起死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复仇炸弹,我觉得我们死于车祸的可能性还比较大些。”

“别那么扫兴,待会儿换你来开试试,这辆新车的性能比我预计得还要棒。”

“我对地上的交通工具都没什么兴趣。”鲁迪斯敬谢不敏地把目光投向了远方,西北处的天空里有一纵长长的飞机拉线,“它们都太慢了。”

“再怎么强调也没用,我是不会送一架飞机当你生日礼物的。”

“是吗,那我要把这辆车收回去了。”鲁迪斯作势要拔墨菲的车钥匙。

“哎哎哪有你这样的,送出去的东西还惦记往回要的?”墨菲想起了三年前跟鲁迪斯的第一次见面,“当初我还以为你是哪个穷人家的孩子,没想到竟然是策兰家的公子哥,跟你家比财力倒显得我在自取其辱了。”

“这辆车是熟悉的厂商非要送给我的,说是我爸爸曾经在设计上帮过他什么忙。”鲁迪斯解释道,“再有在很多人眼中,策兰家不过是找准机会发国难财的投机商罢了,完全不能与尊贵的墨菲家族相提并论。”

墨菲家族在柯纳维亚属于相当显赫的名门,祖上不乏与王室通婚的历史。墨菲的曾祖父是一名成功的政治家,自祖父那一辈开始专心从商,如今他的父亲正打算等墨菲成年之后,逐渐把家族企业移交给他。

所以鲁迪斯的话倒并不全是在安慰墨菲——当然墨菲也不需要被人用这种方式安慰,不过他还是很领好友的情。

“道顿,你知道你哪一点最讨人喜欢吗?”

转眼间车子开下了盘山道,沿着平地公路行驶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幢私人庄园。随着遥控门的打开,墨菲的车很快进入了庄园,在一幢古老的别墅前停下了。

“大概是‘没有任何讨人厌的地方’这点?”鲁迪斯走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两件可疑的行李。

“……我早就想问了,你那行李是什么意思?”墨菲有种不好的预感。往常鲁迪斯到他家来做客都是简约实用主义,翻译过来就是不带行李。

“我不想再回家了。”金发少年一脸坦然地回答说。

 

 

[2]

“我以为离家出走是十三四的小鬼才会玩儿的把戏。”墨菲对蹲在大厅里研究他家封闭式壁炉的鲁迪斯讽刺道。

“这有什么,总有些人青春期要来得晚一点。”即将十八岁的“叛逆鬼”倒是满不在乎。

与十五岁就进入军校弗戈森诺就读的墨菲不同,三年前鲁迪斯选择了去海外留学。如今他已经完成在毕苏鲁的全部学业,三天前刚返回柯纳维亚。

起先墨菲并没有太在意鲁迪斯的话,只当他离开太久,想念朋友了才跑来跟自己一起过新年。结果直到墨菲的寒假马上就要结束了,鲁迪斯还是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每天都宅在自己的房间里,如果不是被墨菲揪出去活动,甚至连楼都懒得下。

于是在寒假即将结束的时候,墨菲终于忍不住了。

“道顿,我们需要谈谈。”

一大清早,墨菲敲响了鲁迪斯的房门。

“今天要出去吗?”把自己的金发揉得像个鸟窝一样的鲁迪斯光着脚坐在房间正中间的地板上,散落的罐装啤酒之间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与骄纵成性的墨菲形成鲜明对比的鲁迪斯,在外表上看绝对是个温和谦卑的好孩子,但实际上他早在成年之前就开始饮酒了,反倒是墨菲意外地对酒精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

不过喜好酒精在纨绔子弟里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在这个圈子里有一万种远比未成年饮酒更恶劣的反面例子。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墨菲也好,鲁迪斯也罢,都“正常”得不太像一贯骄奢淫逸的富家子弟。

“你有什么打算?”墨菲开门见山,“我下周就要回弗戈森诺了。”

见对方仍旧满脸迷茫,墨菲接着补充道:“就是我在念的那所军校。”

鲁迪斯表示自己终于听懂了。明明父亲是个举足轻重的大军火商,儿子却连国内知名军校的名字都不知道,说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你去上你的学好了,不用管我。”说着鲁迪斯就近拿起一罐啤酒,易拉罐的拉环发出清脆的响声。

“之后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墨菲用陈述句代替疑问句。

“就跟我之前在毕苏鲁度过的三年一样。”

墨菲一把将鲁迪斯手里的啤酒抢走了,之后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鲁迪斯沉默了一下。

“我外公去世了。”

“……哦,对不起。”

 

有关鲁迪斯的家事墨菲还是比较了解的。在墨菲的印象里,鲁迪斯跟他父亲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鲁迪斯的母亲去世得早,库埃塔·策兰又忙于工作,所以鲁迪斯自从13岁开始就跟外公住在一起,三年前鲁迪斯之所以去毕苏鲁留学,也是因为外公要到那里接受治疗。

但墨菲不知道的是,鲁迪斯外公的病情在毕苏鲁并没有得到好转,一年前,彻底陷入昏迷的老人就只能依靠医院的呼吸机维持生命了。就在鲁迪斯即将完成毕业论文的最后一周,从医院传来了外公去世的消息。

“这样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在毕苏鲁了,所以收拾一下就回国了。”鲁迪斯简短地说。

三年前,以出国留学作为契机,他果断把自己原本的姓氏正式改成了鲁迪斯, 那是他外公的姓氏。这一切在墨菲看来只觉得多此一举,毕竟血缘上的关系可不是简单改个名字就能割断的。不过这是鲁迪斯的家事,所以墨菲也没兴趣过多插手,就由着当事人去折腾。

“但我爸爸希望我回家跟他同住。”说着,鲁迪斯有些生气,“他甚至还劫持了我的航班!”

“你们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墨菲感到头疼,做心灵导师这种事与他对自我预设的形象不符。

鲁迪斯瞪起眼睛:“我不想接受他的任何条件,这有什么好谈的?”

不久前,库埃塔·策兰暗中提前包下了鲁迪斯乘坐的归国航班,使得整架飞机里只有他跟鲁迪斯两个乘客,在谈判桌上向来所向披靡的军火商人希望利用这段无人打扰的飞行时间与儿子好好谈谈。

但是策兰失败了,父子俩一如既往地大吵了一架。最后一个坐在机头,一个坐在机尾,在这座钢铁制的空中监狱中共同度过了漫长的四个小时后不欢而散。

 

对于未来鲁迪斯并没有想过很多,他一向对人生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与墨菲不一样,少年时代的鲁迪斯是个不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过于优渥的成长环境与曾经幸福的家庭让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片落叶,只需顺水而下,随遇则安,这样的人生可以让他保持心灵上的安宁。

“如果命运之神真的偏爱我,那么她会让人来指引我,告诉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鲁迪斯曾经厚着脸皮推卸责任说,“而在我的生命里确实也不乏这样的人,比如你们总会帮我计划好一切。”

“……我来翻译一下你刚才说的这句话,”很多时候墨菲都在后悔14岁生日宴上的那次搭话,“意思就是,‘我这么懒得计划,你们一个两个总会有看不过去的人最终站出来帮我打点’。”

然而确实像鲁迪斯所说,在他短短的26岁生命中,除了与父亲决裂再不回家以外,他鲜少出于个人意愿抢先主动做出过什么人生选择。他最大的一个选择出现在18岁的年初——这个选择即将影响他的整个后半生,使他脱胎换骨,英雄成名,最后又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归于尘土。

而推动他做出这个选择的人当时就坐在橘色的地板上,一手捏着没收来的罐装啤酒。通向阳台的落地窗全被打开了,窗纱随着温暖的湿润海风轻扬了起来。

 

墨菲用一副他自己也不怎么确定的腔调轻声建议着他最好的朋友:

“既然你实在无事可做,不如跟我一起来念军校怎么样?”

 

 

[3]

墨菲总是在追求刺激。他有着无尽的好奇心与征服欲,以及令人咂舌的相应行动力。他经常对唾手可得的安逸与骄奢不屑一顾,这也是为什么他无法像其他纨绔子弟那样沉湎于声色犬马的根本原因。墨菲向往的是更深或者更高层次的刺激。最好这种刺激无法消费他的出身与财富,或者能够将这些的影响降至最低。换言之,墨菲期待的是一场能够席卷一切的焚天大火,而在这种一视同仁的灾难之中,他坚信自己一定会是最后幸存的那一个。他想要体验这样的生活。

然而只要他还是诺阿·墨菲一天,在柯纳维亚的现代社会中就不可能实现。他永远要衣着光鲜地出席在各种社交场合,即使桀骜无礼,也会被人吹捧成是充满个性。即使是故意搞砸什么,也会有专人帮他善后隐瞒或称作是“无伤大雅的小小意外”,这样的生活让他感到无聊透顶。墨菲尝试过许多极限运动,但是刺激的时间与强度有限,以至于他很快就对它们厌倦了。

就读军校是墨菲早就想好的,因为军队是权贵势力比较难以辐射到的另一个社会——至少在生死存亡的战场上难以辐射,毕竟战场上的唯一哲学就是生死平等,而生者本身就是胜者。墨菲喜欢这样简单赤裸的丛林法则。

当然墨菲并没有把他的真实想法告诉给家人,得知他要就读军校,他的父亲倒是很高兴。

“去锻炼一下也好,而且柯纳维亚的学生非富即贵,它会帮你结识更多的人脉,未来对家族企业的发展有益无害。”

墨菲只当父亲在用外语唱歌。

一晃,墨菲已经在柯纳维亚最出名的空军学校弗戈森诺度过了三年的时间。现在,即将成为四年级生的他正努力为弗戈森诺增加一名转校生。

然而墨菲的提议迅速就被鲁迪斯拒绝了。

“军校?你在开什么玩笑?”金发少年用不敢置信的口吻反问道。

“我全身上下哪里像个军人?”真是颇有自知之明的发言。后来所有见到道顿·鲁迪斯的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确实不像,我也不觉得弗戈森诺的生活可以把你改造好。”墨菲挑剔地上下打量着鲁迪斯,“但如果你想留在国内,至少弗戈森诺是个不错的选择。或者你还是想去国外?其实你完全可以留在毕苏鲁,既然你不想见到策兰先生的话。”

鲁迪斯摇摇头,漂泊在外的日子让他受够了。

“那里没有朋友。”他开始认真考虑墨菲的建议。

真好笑,明明是个恋家狂,却试图跟家人斩断所有联系。墨菲暗中嘲笑着他的挚友,而如果就读军校,又怎么可能跟库埃塔·策兰没有联系呢?他可是与柯纳维亚军方合作最密切的军火商啊。虽然这么想着,不过墨菲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只是拍拍朋友的肩膀:

“那你的转学手续我让塞伯立刻去办。”

 

就这样,鲁迪斯几乎是草率地决定了自己的前程。关于从军,当时他的认识仅仅是“如果国家需要我履行兵役义务,那么就去服一个好啦”这种轻松的程度,所以现阶段对就读弗戈森诺的选择(这个名字还是他几秒之前才记住的),鲁迪斯的想法也只是“找一个不用看到父亲脸的地方,安安静静过几年舒服日子”而已。

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很快,弗戈森诺的校长连通了与他的视频通话。

“道顿·鲁迪斯?”正襟危坐的校长先生在视频里试探地叫了一声。他正处于自己的办公室中,通过立体投影屏幕,鲁迪斯可以看到校长办公室里有着比人还高的书架。上面的书目标题清晰可见,一眼扫过去,他记住了几本感兴趣的书。

“凯纳普先生。”鲁迪斯颔首道。

“我看过你的档案了,”凯纳普校长拍了拍手边的文件夹,“很荣幸你愿意加入弗戈森诺。”

鲁迪斯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弗戈森诺是一所空军学校,可以说是为柯纳维亚专门培养军人的地方,所以在选拔上还是比较严格的,能进入弗戈森诺读书的,起码也是能够通过层层选拔的精英……”

鲁迪斯不确定对方到底要说什么。他早已经轻松通过了弗戈森诺的文化考核,体能测试也拿到了相当优异的分数,甚至在模拟空战中的成绩也是首屈一指,他不觉得自己的入学条件还有什么需要补充。

“但你的情况实在太特殊了,首先你不是获得军部推荐的在役军人或者其他军校的优秀学员,而是以平民身份申请就读的,”凯纳普校长继续说道,“其次,你又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平民’,当然我并无有意划分阶级,毕竟弗戈森诺现在已经不是一所纯贵族学院了……简而言之,我没有办法仅凭墨菲准尉的一封推荐信就接收你。”

鲁迪斯扬了扬眉毛,终于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了。

凯纳普校长沉吟了一下,最后说:“我必须征得你父亲的同意,道顿·策兰先生。” 

 

[4]

事实上,策兰父子之间的恩怨就连墨菲本人也不是很清楚。关于这件事鲁迪斯一直守口如瓶,这些年来从未透露过只言片语。墨菲虽然有着超越常人的好奇心,但刺探他人隐私从来不在其范畴内。

与策兰预约见面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从弗戈森诺前往策兰军工驻佛明伦州的大厦,驱车大概是一个小时的时间。

墨菲走进大厦,向一楼大厅的前台说明来意后,立刻有专人过来为他引路。在直达顶层策兰办公室的专梯里,透过落地玻璃可以短暂地欣赏到佛明伦的市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间有一座广阔的绿地公园,这片生长在钢筋混凝土之间的郁郁森林就在策兰集团大厦的正下方,绿地公园的尽头是佛明伦州最著名的商业步行街。

策兰的办公室与步入式专梯直接相连,走出电梯,映入墨菲视线的是由无数块玻璃组成的全景穹顶,椭圆形的穹顶外是佛明伦蓝得几乎虚假的天。由于经过特殊科技处理,办公室里并不存在任何过晒等光线问题。策兰的办公室一层超过三百平米,显得非常宽敞。大厅中央矗立着一座极富设计感的旋转楼梯,想必楼上应该是他的私人休息区。

此时此刻,将衬衫衣袖挽到肘部的库埃塔·策兰正站在电梯口不远处的位置,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等待着墨菲的到来。

“好久不见,策兰先生。”墨菲将手中的大衣交给早已候在电梯旁的助理人员,冲她微微一笑,道了声谢。

“虽然这种感慨没什么意义,但你真是长大了。”在生意上库埃塔·策兰与墨菲的父亲经常有合作往来,也知道儿子跟他是好朋友。

“上次见到令尊的时候,他还说想等你一毕业就把家族企业交给你来着,有这样优秀的继承人,还真是令人羡慕。”策兰让墨菲在沙发上坐下,之后亲自为他端来一杯咖啡,“我觉得自己的咖啡手艺还是可以稍微夸耀下的。”

“但是我并没有继承家族事业的意思。”墨菲第一次提起自己的打算,“说实话,我对经商毫无兴趣。”

策兰扬了扬眉毛,这个动作在墨菲看来跟鲁迪斯一模一样,一旦鲁迪斯不太同意对方的观点,又要琢磨措辞的时候他的表情就会这样。

“还真是意外的发言。”

“子继父业从来都不是什么理所当然。”墨菲啜了一口芳香四溢的咖啡,觉得策兰的自我评价还是有些保守了,“倒是策兰先生,我这次来是有事拜托您的。”

“道顿的事情对吗?”策兰当然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他的那个不肖子宁可搬朋友当救兵都不愿亲自来见他。

“他就读弗戈森诺的事需要您同意。”说着墨菲把手中的文件夹放在茶几上,“我把书面文件带来了。”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速战速决。

事实上凯纳普校长三天前就联系过他了,也确定了那个经由墨菲推荐的道顿·鲁迪斯真的是库埃塔·策兰的独生子。有关鲁迪斯就读弗戈森诺的事情,策兰希望凯纳普校长能交给他们父子独自解决,所以给他们一点时间。

事实上是策兰想要再见一次儿子的面,那个犟脾气从来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不是跟着外公跑到国外三年不回来,就是一回国就惦记去念封闭式军校继续不理他。他曾经试图在无人打扰的飞机上跟儿子好好谈一次,结果没有控制好情绪致使两人大吵了一架,这让策兰回来后十分后悔。

“那个混小子呢?”策兰问道,“我以为这种事他怎么也会自己出面。”

“在我家睡觉。”提到鲁迪斯,墨菲也感到十分头痛。一被凯纳普校长告知需要自己父亲的同意书,鲁迪斯就立刻放弃了就读军校的念头,又变回了之前那只打算窝在什么地方好吃懒做一辈子的树懒。

“这样,我去试试找策兰先生谈一次,看能不能获得他的同意,你先在家里等我的消息。”最终看不下去的墨菲自告奋勇,打算曲线救一下国,哦不,救一下这只树懒。

树懒想了想,同意了。

 

“事实上我并不觉得道顿适合读军校,他的性格不适合从军。”策兰用一双蓝色的眼睛看着与儿子同龄的少年,“抱歉,你们这种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轻率做法我并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就猜到您会这么说。”墨菲点点头,“能马上同意自己孩子去念军校的,可能只有我那个无时无刻不在以为,我的一切行为都是在为家族事业铺路的父亲吧。”

“令尊一直在经营上兢兢业业,他的努力也是有目共睹。”

“您也说了,只是‘努力有目共睹’罢了,经商这种东西还是需要天分的,我父亲在经商天分上远远不如我祖父,如果有天他把祖业赔得精光我也不会惊讶的。”墨菲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策兰先生,您觉得道顿的天分是什么?”

比如让父亲失望与惹他生气?策兰很想这么回答,但他还是忍住了。墨菲的问题让他感到犹豫,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怎么了解儿子。

当妻子还在世的时候,每天忙于工作的策兰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十分有限,偶尔妻子会带着儿子来公司等丈夫下班。妻子去世之后,策兰的岳父就把外孙接走了,之后祖孙俩就像是忘了他的存在一样,如果策兰不主动联系,他们从来不会电话他。策兰的岳父是个指挥家,常年旅居国外。想着儿子跟他在一起到处走走也好,三年前策兰默许了儿子前往毕苏鲁留学的决定。但没想到岳父在毕苏鲁病危乃至去世的事情,鲁迪斯统统没有告诉他。

忽然策兰感到除了工作,自己的生活真是一团糟。

 

“道顿在毕苏鲁主修的是什么专业您了解吗?”墨菲继续问道。

策兰摇了摇头:“他没讲。”

“是航天机械。虽然他不说,但我想他曾经还是希望像您一样成为一名工程师的。”墨菲斟酌着用词,“道顿仅用三年的时间就修完了全部学业,如果他回到国内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进一步深造,就未免太可惜了。”

“这个合适的地方就是弗戈森诺?”策兰的语气里有着若隐若现的嘲讽,“在全世界最优秀的学校里学了三年理论,之后却去做个飞行员?”

“如果我没记错,策兰先生当年也做过战斗机的试飞员。”墨菲耸耸肩,“那家伙说过,‘虽然我爸爸是个混蛋,但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工程师’。无意冒犯,我只是如实复述。”

“不过我想道顿是不会成为工程师的,三年前他之所以去毕苏鲁留学,只是为了验证策兰先生到底有多么厉害,而等他验证完之后,就会认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工程师的领域里超越您了,不然他也不会在回国之后那么迷茫。所以当他想清楚之后一定会选择成为飞行员的,这不是我们任何人能够控制的未来,既然如此还不如顺其自然。”

策兰笑了笑,暗自觉得墨菲将来一定会是个谈判的好手。事实上他也认同墨菲的理由,即使他对儿子的了解有限,却也知道他继承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顽固。而在某种意义上来看,墨菲之所以能跟鲁迪斯成为最好的朋友,也是因为擅长洞察人心的墨菲总是能给予鲁迪斯最需要的东西,譬如信任与支持,以及恰到好处的顺手一推。

但是作为一个父亲,策兰还有别的考虑:“这依旧不是我同意他去念军校的理由。如果他想成为飞行员,那么他大可以去考个私照,反正他也成年了,而用不着去什么空军学校。”

墨菲刚想说什么,这时有别的事物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不远处的电梯意外地启动了,到达顶层后发出“叮”的一声。

显然策兰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当他看到从电梯里走出来的金发少年时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

不过他还是立刻板起面孔:“我不记得跟你有预约会面。”

“你要找人把我轰出去吗?”鲁迪斯双手插在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父亲。通往策兰办公室的直达电梯需要最高权限,鲁迪斯恰好是拥有这种权限的几人之一。并且他还拥有策兰军工的ID卡,随时可以自由通行。所以进入大厦时没人拦他,自然也不会有通报。

“哦你来得正好,我跟策兰先生刚刚提到你。”墨菲急忙把鲁迪斯拽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我找他有事。”鲁迪斯简短地说,视线越过墨菲看向他的父亲。

“我说过了,我不会同意你就读军校的。”策兰立刻再次强调说。

“真好笑,原来多用几个蛮横的否定句就是在履行父亲职责了。”金发少年清俊的脸上满是不屑的痕迹。

 

看着你来我往的策兰与鲁迪斯,墨菲真不明白他们父子俩为什么非得僵成这样。他从来不是一个人际关系的协调者,这种状况让他感到束手无策。就在这时凯纳普校长的电话就像是救世主一样降临了,墨菲借口校长找自己有事,要先回学校一趟,之后立刻扔下鲁迪斯不负责任地开溜了。

现在,终于只剩下策兰与鲁迪斯两个人了。

 

 

[5]

“你觉得让墨菲过来就能说服我吗?”策兰不再坐在沙发上,而是绕到办公桌前开始工作。他的工作区非常庞大,全息电子操作台上漂浮着数个萤蓝色的电子窗。见鲁迪斯仍坐在休息区的沙发里没看向这边,策兰悄悄把旁边另一张办公桌上的相框塞进了抽屉里。

“即使我不念军校,将来也一样要为国家服兵役。”鲁迪斯说。

“那是两回事,”策兰猛地提高了音量,“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鲁迪斯反而露出了一丝冷淡的笑意。

“大概是我离开得太久,已经忘了你有多不可理喻……谢谢你又让我重新记起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策兰没有马上说话。

许久,做父亲的再次开口:“那你过来到底有什么事情?我一会儿还要跟国防部长见面。”

“我外公去世了。”

“我知道。”

“刚才他的律师公布了遗嘱,遗嘱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只是外公曾经有个口头愿望,说希望自己死后,能让妈妈的小提琴陪着他。”

关于这个口头愿望鲁迪斯也是刚刚得知,律师在电话里解释说,这是鲁迪斯的外公在还没有前往毕苏鲁之前有天跟他喝酒时随口提到的,所以并没有写进遗嘱里。

鲁迪斯的母亲生在一个音乐世家,那把小提琴从少女时代就陪伴着她。鲁迪斯的母亲去世之后,大部分遗物都由策兰封存保管着,包括那把小提琴。

鲁迪斯没有看向策兰,他们之间疏远得就像两个陌生人:“妈妈的小提琴不在格莱丁堡,你把它放在哪里了?”

“我烧掉了。”

“……你说什么?”

“你妈妈当初感染的是非常严重的病毒,潜伏期接触过的东西都有携带病毒的危险。”策兰背对着鲁迪斯,“所以我把她的所有遗物都处理掉了。”

鲁迪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最后他疲惫地向后一靠。

“从小我就经常在想,即使我不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也可以,妈妈要是没有嫁给你该多好。”

鲁迪斯的声音轻得就像一片羽毛,他感到很累,累得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他感到压抑的地方。他也不想再跟父亲吵架,因为对话之于他们已然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鲁迪斯站起身,他打算离开了。

“你为什么想要读军校?”父亲的声音意外地从他身后传来,他想要挽留他,但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如果你想成为一名工程师,我可以……”

“我既没有想要成为一个工程师,也没有想要成为一名飞行员,”鲁迪斯打断他,“至少在这次决定来见你之前没有。”

 

“……我只是想要一个值得我回去的地方。”

 

走出策兰军工的大楼,鲁迪斯发现墨菲正坐在马路对面的长椅上,伸着两条长腿,不时有大胆的鸽子过来试探性地衔他短靴上的鞋带。

穿过马路,鲁迪斯来到了他身边。

“喝酒吗?”墨菲抬起一双漆黑的眼睛问。

鲁迪斯点点头。

然而就在鲁迪斯几乎已经放弃就读弗戈森诺的时候,一周后竟然意外收到了策兰同意他就读军校的书面文件。

可笑的是除了要交给凯纳普校长的文件以外,还有两页纸是写给鲁迪斯作为交换条件的。其中一页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各种要求,大到弗戈森诺毕业之后不能从军,小到在校期间不许参与任何荷枪实弹的活动,鲁迪斯懒得看完就把它扔进了碎纸机,而另外一张纸上只有一句话。

 

“找个时间,陪我一起去看看你外公。”

 

 

[6]

不同年龄对亲子关系的理解不同。不同家庭中的亲子情况也不同。关于这点鲁迪斯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十三岁的时候他憎恨自己的父亲,十八岁的时候他漠视他的父亲,等到他二十六岁的时候,他开始变得可怜他。

所以鲁迪斯偶尔在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当自己也组成家庭成为父亲的时候会理解他、原谅他与重新去爱他。不过命运没有给鲁迪斯这个机会,他的一生都没有机会与父亲和解,当然,或许他们之间也并不需要这个。

在“荒火”服役的时候,战友之间偶尔也会说起彼此的家庭。“荒火”的平均年龄在柯纳维亚空军中相当年轻,已婚的寥寥无几,有固定恋人的也是少数,大部分都是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乐单身汉,所以谈及家庭多是父母手足。每当这个时候鲁迪斯就会保持沉默,久而久之大家也不再追问。

鲁迪斯一向对自己的家庭闭口不谈,无论是在军校时面对好奇的同学,还是成名之后面对记者的话筒与摄像头。其主要原因在于对于库埃塔·策兰,他实在觉得没什么好谈。如果可能,他真希望他们不要再关心他来自哪里,他的父亲是谁对他未来即将前往何处并不重要。

 

然而就像墨菲预言的那样,鲁迪斯的一生都不可能斩断与父亲的联系,尤其是当他做出就读军校的决定之后、确定担当white phantom的飞行员之后、成为柯纳维亚的首席空战王牌之后……

乃至意外牺牲之后。

曾经一次难得本人出席的授勋仪式结束,作为少数知道鲁迪斯与策兰父子关系的空军司令,克莉斯·约瑟珐将军跟鲁迪斯进行了一次短暂的谈话。其大意是,策兰如果有意投身政坛,那么鲁迪斯的真正身份早晚会被挖出来。

“那又怎样?”当时才刚刚24岁出头的鲁迪斯满脸不解,“我只是不愿意跟他扯上关系,又没刻意隐瞒跟他是亲父子。”在当时的情况来看,无论是“鲁迪斯原来是军工巨人的儿子”还是“策兰唯一的独子竟然正在柯纳维亚的空军中服役”,都谈不上谁拖了谁的后腿。

“如果他的对手真的想要扳倒他,倒不如考虑好好拉拢一下我,说不定我还可以提供一些那家伙的黑历史。”鲁迪斯看上去心情很好,轻快地用手扶了一下头上的空军便帽,“我可以从记事开始说起。”

“政治这东西从来都肮脏得超乎人想象,这是另外一个战场。同样会流血,甚至会死亡。”约瑟珐将军用她那双青玉色的眼睛盯着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金发青年,“一方面作为策兰的独生子,一方面作为柯纳维亚的空军飞行员,你很可能会遭遇质疑与攻击。”

鲁迪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意。

“质疑我驾驶whitephantom的资格吗?将军阁下,虽然这么说有赞美战争之嫌,但不得不说战场上孕育着最直观的公平,那就是活下来的人最有资格说话。”那时候鲁迪斯刚刚成为whitephantom的驾驶员,即将开启他令人咂舌的王牌记录,“至于污蔑与攻击,请阁下相信,我小时候绝对见过更多,毕竟那个人的敌人又不是从现在才有的。”

说着鲁迪斯收起了笑意。

“总之谢谢告诉我这些,我的家事让阁下费心了。”

“没什么,见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约瑟珐将军摇摇头,“更何况我只是传话筒而已。”

鲁迪斯马上明白这场谈话的幕后主使是谁了。

“那么请阁下回去转达他,‘不要给我惹麻烦,快点放弃竞选吧,你根本不适合当什么政治家’。”

约瑟珐将军翘起嘴角:“我会转达他说,‘随便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每个计划都来通知我’。”

“……”

 

鲁迪斯与策兰的父子关系被媒体挖出来是在他牺牲之后的第二年,配合策兰军工当时的负面新闻再次轰动了全国,受到问责的国防部不得不几次出面做出回应。曾经为鲁迪斯之死感到哀痛的人们竭尽所能地试图保住他的名誉,坚决不让这个已经亏欠他的国家再伤害他一次。但如果鲁迪斯还活着,面对那样的无妄之灾也顶多是摆摆手,嘟囔一句:“随便了,随便吧。”

生前不在乎的事情,死后又有谁会在乎呢?换言之,会替死者在乎这些的,无非是在满足生者的自我感伤吧?

 

 

[7]

墨菲闭着眼睛。想象自己的思维是一只氢气球,悠悠荡荡地上升,上升,再上升。只要乘车的时候他就习惯这样,什么都不想地把整个人都放空。

而他今天之所以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是鲁迪斯。墨菲甚至疑心如果让这个人驾驶世界上最快的战斗机,他是不是也能把它开得像一只骨折的乌龟那样。

“……我只想提醒你一句,柯纳维亚的高速公路是不限速的。”墨菲有气无力地说。他不想猜测鲁迪斯的时速,因为他刚才睁眼的时候瞥见了仪表盘,之后立刻痛苦地又闭回了眼睛。

 

周五的晚上,墨菲陪鲁迪斯一同从佛明伦州返回了柯纳维亚的首都格莱丁堡。

墨菲的本家在格莱丁堡,只不过墨菲更喜欢位于尤尔科纳特的别馆,很多时候都是住在那里。这次鲁迪斯在墨菲的本家下榻,第二天跟他一起出门。出门时墨菲本来是打算让塞伯送他们俩的,但是鲁迪斯提出自己驾车:“毕竟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好太麻烦塞伯。”

一直被他们俩称为“塞伯”的塞道斯先生是墨菲的管家,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你又不是外人,塞伯可喜欢你了,要是你一段时间没来他就会问我是不是跟你吵架了。”墨菲扭头看向鲁迪斯,“倒是你,让我也出席这种场合真的好吗?”

鲁迪斯驱车拐了个弯,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了。周围没有太多建筑,都是些郁郁的高大植物。内陆的格莱丁堡不比靠海的佛明伦,气温稍微低一些。墨菲在西装外面套了一件风衣,倒是鲁迪斯,这个从小在格莱丁堡长大的北方人,把外套扔在后车座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衫,还挽着一半袖子。

“你又不是外人,我外公可喜欢你了。”鲁迪斯学着墨菲刚才的腔调,说,“要是你一段时间没来找我他就会问我是不是跟你吵架了。”

墨菲轻轻笑了起来。

今天是鲁迪斯跟父亲约好去看外公的日子,鲁迪斯提出让墨菲也一起去。

 

“以防万一我跟那家伙在外公面前又吵起来。”

一个小时前站在穿衣镜面前的鲁迪斯一边打着领带一边说:“你可不要再玩儿什么校长打电话让你紧急回校的把戏了。”

“那不是把戏,凯纳普校长是真的找我有事。”墨菲说起不久前在策兰办公室发生的小插曲,“教官要关我禁闭,我却冒着被记过处分的危险从学校逃出来,到策兰军工那儿处理你的家务事。凯纳普校长打电话是为了证实教官的话,之后叫我回学校交一份检讨书给他。”

鲁迪斯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你做了什么要被关禁闭?”这种处罚对走到哪里都是好学生的鲁迪斯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没什么大不了的,教训了一个高年级生而已。”墨菲轻描淡写地说,“弗戈森诺的校规是不可校内斗殴,当然我是在学校外做的,结果那个怂包竟然跑去告状,啧。”

“你在学校经常这样吗?”鲁迪斯问道,虽然以他对墨菲的了解,其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打架?不,我才不打架。”墨菲满脸不在乎,“我喜欢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嘿,等你来了弗戈森诺就知道了。”

那一刻鲁迪斯隐隐有种感觉——跟墨菲一起就读军校,似乎也不是一个什么特别好的选择。

 

鲁迪斯把车停在了墓园的专用停车场,跟墨菲一起走下车来。

格莱丁堡的墓园坐落在一个植物园旁,面积十分广阔,鲁迪斯的外公就长眠在这里。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在林立的十字架中穿行着,早上出来的时候明明是个大晴天,如今头顶的云却流动得很快,东边云层很厚,看上去不久之后会有一场阵雨。

鲁迪斯在一座墓碑前站定,墨菲随着停下了脚步,之后把怀里的花束放在了墓碑下面。

墨菲认为自己应该是最熟悉鲁迪斯家庭成员的人,包括他的外公墨菲也见过很多次。记忆里鲁迪斯的外公同样有着一头耀眼的金发,而且发色罕见地没有随着年龄而变深。老人家非常注意自己的外表,总是西装笔挺,举手投足克制而充满涵养。

外公曾经夸奖墨菲在音乐上比鲁迪斯有天赋多了,还亲自指导过他的钢琴演奏。可是十三岁的小孩子,在钢琴前根本坐不住,所以那时候墨菲经常偷偷给鲁迪斯使眼色,叫他找个借口把自己赶紧拉出去,然而他的朋友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只是站在旁边看热闹。

“我上次见到老先生的时候还是一年前。”墨菲回忆起利用假期前往毕苏鲁看他们的情景,“那时候老先生看起来还很有精神。”

鲁迪斯点点头:“你走不久之后他的病情就突然恶化了,不过去世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痛苦,也是好事。”

“……这种感觉还真是讨厌啊,要面对生老病死。”墨菲感慨道,“这样的事情今后恐怕只会更多。”

鲁迪斯没有言语,他想起了外公在弥留之际说过的话。

当时久卧病床的老人向外孙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孩子,你知道衰老的标志是什么吗?”

鲁迪斯的头脑中一瞬间浮现出许多答案,它们凌乱得就像他永远也收拾不好的抽屉。

老人摸索着握住外孙的手,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都要往返于学校与医院,非常辛苦,老人曾经不止一次醒来时看到他抱着课本睡在沙发里。他才只有17岁,且不谈原本的出身优渥,哪怕是普通的一般少年,这个年纪也应该是最无法无天与逍遥快活的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爱自己想爱的人,不计较得失,无所谓结果。然而早早经历了母亲去世的鲁迪斯却要孤独地在异国他乡,再一次重温与至亲之人死别。

这让老人的胸口不禁一痛。

但他不想把这份哀伤的情绪传染给他的孩子,虽然事实上鲁迪斯表现出的情绪总是那么平和与淡然,在这点上他很像他的父亲。

见外孙正静静地看着自己,老人微微叹了口气,讲出了后面的话。

 

“是越发能够心平气和与理所当然地接受死亡。”

 

“你跟策兰先生约的是几点?难道是我记错了时间?”墨菲看了一下手表,又四处看了看,没有望见熟悉的身影。

“他在半个小时之前就该到了。”鲁迪斯的话证实了墨菲的猜测,“我想他不会来了。”

“也许堵车什么的,要耽误一会儿。”

“他有私人直升机。”

墨菲看着鲁迪斯,后者的脸上倒是一直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墨菲太熟悉他这个表情了——他现在十分失望。

“不然还是给策兰先生打个电话问一下吧,也许临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墨菲一向自诩伶牙俐齿,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提出的建议都白痴得要死。

“能有什么事情呢?我想想,哦,要会见国防部长,要出席总统的私人派对,要谈一个大单的生意,要出席国外的展示会……”鲁迪斯一样样清点着他曾经听说过的理由,“算了,我习惯了。”

鲁迪斯对着墓碑蹲下来,黑色外套的下摆搭到了草坪上。

“外公,妈妈的小提琴没有办法给你带来,抱歉。不过我找到了这个。”

鲁迪斯掏出了一个音乐盒,放在了墨菲抱来的花束旁。

“这是我妈妈的东西,小时候我很喜欢这首曲子,每天要听着睡觉,妈妈就把这个音乐盒放在了我房间。”鲁迪斯说道,“十岁那年,我把它存进了银行。幸好当初这样做了,它竟然成为了妈妈唯一的遗物。”

当时鲁迪斯随父亲去银行办业务,见父亲使用保险箱这让他感到新鲜,说什么也想用一次,于是策兰给他单独开了一个小小的保险箱,专门让他放玩具,鲁迪斯思考再三,最后把一个音乐盒放了进去。

“这样每天晚上睡觉前妈妈就能亲自弹琴给我听了。”天真的小孩子这样计划着。

鲁迪斯的母亲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墨菲没有见过她。只知道是位金发美人,喜欢乐器。其他的,到底是因何去世之类的情况一概不知。

 

“关于我妈妈的死,你们是怎么听说的?”鲁迪斯突然问。

墨菲用黑色的眼睛看了鲁迪斯一眼,他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他就要把那个揣了数年的痛苦记忆,像揭开伤口上的疤一样跟自己讲了。

对于那段过去墨菲当然很好奇,但说实话他并不想听,至少不想在今天的这个场合听。

“那时候我年龄跟你一样,还只是个小孩子,所以记忆不是很深了。依稀听说是场意外。”墨菲努力回忆着。

“是感染。”鲁迪斯说。

“13岁那年,我爸爸一直在国外忙一个新型武器的开发测试,所以那一年我几乎没有见过他。本来说好暑假的时候我跟妈妈一起去看望他的,结果临行之前我突然起了水痘,于是我妈妈把我交给外公,之后自己去国外了。不久之后他们一起回到了柯纳维亚,据说武器的测验圆满完成了。”

“然而三个月后我妈妈突然出现急性中毒的反应,诊断是一种罕见的病毒感染,潜伏期从三个月到三年不等。推测是她看望我爸爸的期间被什么东西感染了,后来查清这一切都是人为造成的……”

“是当地人下的毒。”墨菲轻声说。这个推测并不难。选择在国外进行武器研发一般都是因为污染大危险高,所以被本地人厌恶也是理所当然。

鲁迪斯背对着墨菲用双手抹了一把脸,试图稳住自己的情绪。

“下毒的人是个生物学家,是我爸爸的业务顾问与当地的向导。曾经策兰集团在当地运输动力燃料的时候发生了泄露,造成了当地不少平民伤亡,其中那位生物学家的妻女就死于这场爆炸中。他想尽办法进入策兰军工接近我爸爸,即使被不知情的当地人唾骂是见钱眼开的叛徒也在所不惜。他从一开始就只想要杀死策兰的家人,所以只有我妈妈一个人被感染了,这种病毒发作起来非常、非常的痛苦,发作后不到一周时间我妈妈就去世了……”

那时候的鲁迪斯既不能去医院探望被严密隔离的母亲,又无法找到那个加害母亲的凶手,他每天只能焦急地等在家里,等待着回来的大人告诉他是否有什么新的转机。那些日子策兰破天荒地每天都回家,在一个又一个绝望的晚上,出现在玄关的他紧紧拥抱着年幼的儿子,却往往一言不发。

直到妻子被火化,策兰都没有让儿子去见妻子一面。一方面是这种病毒的感染力之强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甚至抢救期间还感染了两个医护人员,另一方面则是,这种病毒把妻子折磨得不成人形,做母亲的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的惨状。但是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少年始终无法接受这么荒谬的事情,即使现在提及,这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也会重新流出新的鲜血。

“我妈妈明明什么都不知道,难道就因为她嫁给了一个军火制造商所以该死吗?”鲁迪斯睁着一双干涸的蓝眼睛问。像是在问墨菲又像是在问自己。

墨菲上前一步把手放在了朋友的肩膀上。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是他觉得应该这样做。

片刻,鲁迪斯转过身来。

“我们走吧。”

墨菲点点头。

 

 

[8]

墨菲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鲁迪斯也是。

鲁迪斯14岁那年之所以出席墨菲的生日派对是库埃塔·策兰的意思,自从母亲去世之后鲁迪斯一直跟外公生活在一起,策兰希望儿子能够多接触一些同龄人。于是他说服了岳父,让他代替自己带着外孙去墨菲家做客。那是鲁迪斯在母亲去世后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少年极不情愿地坐在外公的车里,一路都在抱怨,并且还因为中途下车去买了张唱片而迟到了。

虽然第一次见面墨菲给鲁迪斯留下的印象不是很好,但两个同龄的少年还是就这样认识了。三天后,墨菲找上了鲁迪斯的家门,说那张被当做礼物送给他的唱片其实早就坏掉了,根本放不出旋律来,鲁迪斯一定是故意耍他的。这让鲁迪斯非常火大,只觉得他在无理取闹。于是两个少年在鲁迪斯外公的面前大吵了一架,这让端着糕点站在两个孩子中间的老人好一番左右为难。

接着过了一个月,就在墨菲快把唱片的事情忘记了的时候,鲁迪斯意外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一见面,金发少年几乎是泄恨一般把一份包好的黑胶唱片摔在了墨菲的脸上——他利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辗转从一位发烧友的手里花高价求到了这版绝版唱片的另外一张。

“这算什么?赔我一张新的?”墨菲撇撇嘴。

“这不是新的。”鲁迪斯一本正经地纠正道,“这张唱片不会再有新的了。”

“……”

墨菲只觉得自己要想完全理解他的波长,大概首先要去买一艘宇宙飞船。

然而就一来二去,两个人奇迹般地成为了好朋友。很难跟生人亲近的鲁迪斯破天荒地允许墨菲可以随时来借他收藏的唱片听——事实上在认识鲁迪斯之前,墨菲从来没有这种“老头子一样的爱好”(墨菲语),但看在鲁迪斯这么热情的份上,爱好这个东西之于墨菲,可以随时随地培养。而随着频繁的来往,两个小孩子越发熟络起来,三个月后的夏天,鲁迪斯第一次在尤尔科纳特的别馆与墨菲一起度过了暑假。

认识他们的人都说他们性格互补,一动一静,一个轻狂一个内敛。尤其在军校读书的时候,自从有了鲁迪斯,混世魔王诺阿·墨菲的无法无天似乎终于收敛了一点。但实际上只要细心一点就会发现,并不是墨菲有了收敛,而是鲁迪斯,这个披着一张好好学生羊皮的御用军师,没用多久就研究透了弗戈森诺的所有校规与一切不成文的潜规则。他既是墨菲进行一切“作恶”的制片人,又是当墨菲闯祸之后帮他申辩减罪的私人律师。所以墨菲当初之所以怂恿好朋友跟他一起就读军校,也有部分原因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而凯纳普校长早已看穿了这一切,所以只要墨菲闯祸,他肯定会把鲁迪斯请到办公室。四年军校生活下来,鲁迪斯对校长室的路线熟到闭着眼睛都能从校舍走过去。对此,鲁迪斯与墨菲共同的学长,欧尼斯特·迪翁曾经这样评价道:“柯纳维亚应该感谢我们伟大的校长,如果不是他高抬贵手让鲁迪斯毕了业,V.L.战役至少还要再打两年时间。”当然一向口无遮拦的前弗戈森诺生的话里有很多夸张的成分也很难考证就是了。

 

两个年轻人很快回到了格莱丁堡市内,晚饭之后鲁迪斯接到了策兰的电话。他想也没想,直接把手机塞进了面前的酒杯里。

墨菲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鲁迪斯不耐烦,“但他不是你爸爸,你也不是我。”

“不,我想说的是,你毁了一杯上好的红酒。”墨菲示意他刚给鲁迪斯斟满的红色液体,“这一杯的价格我刚才是不是忘了告诉你?”

“……太小气会交不到朋友的。”

“跟你成为朋友已经是足够我后悔一生的事了。”墨菲说,“我要用余生好好消化这份懊悔,所以应该没有再结交其他朋友的时间了。”

鲁迪斯像是没听见似的,重新找了只高脚杯,抓起一旁的红酒瓶给自己倒满。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家破产,绝对跟你今天喝了一整瓶‘图蔟’有关系。”这瓶酒是墨菲从父亲最宝贝的私人酒窖里搜出来的,本来他打算跟鲁迪斯稍微喝两杯再偷偷送回去,应该不会被发现。不过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你家才不会破产。”就算破产也跟我没有关系。

“那可说不一定,事实上最近几年企业的状况并不是很好。”墨菲把玩着自己手中的酒杯,他的酒量很不好,所以多数都是陪朋友做做样子,“跟策兰先生不同,我爸爸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料,说实话他能坚持到现在我都觉得很惊奇。”

关于墨菲父亲的事情鲁迪斯倒是也有所耳闻,似乎墨菲父亲的经商能力不如他的爷爷是大众普遍的共识,但是墨菲父亲非常兢兢业业,加上家族以前的资本积累,所以家族王朝维系得还算有声有色。

“你跟我不一样,你可以继承家业。”鲁迪斯说,“反正你还有四年就毕业了。”

墨菲的眼中微微一动,突然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道顿,其实我这些天也一直在想,怂恿你来读军校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见鲁迪斯看着自己,墨菲继续说:“事实上跟策兰先生意见相同,我也不觉得你应该上战场,我想象不了你穿军装或者踏上战场的样子。”

“你觉得我是个懦夫吗?”鲁迪斯反问道,“觉得我无法杀敌,是吗?”

“当然不是。”墨菲飞快地看了鲁迪斯一眼。

“我只是想不到你生还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墨菲说。

“……诺阿。”

“嗯?”

“你可真是个王八蛋。”

墨菲露出了一副有点坏的笑:“我以为会对我说这句话的只有那些漂亮姑娘们。”

 

 

[9]

那个时候墨菲对于战场的了解实际上并不比鲁迪斯多多少,但是他觉得如果这个国家需要他,那么他随时都能准备好。所以墨菲当初选择就读军校的事鲁迪斯一点都不惊讶,因为墨菲从小就是个特别有正义感的人,他了解他,正如墨菲也了解他一样——墨菲等了鲁迪斯三年,之后在后者心中那个模模糊糊的答案终于要浮现出来的时候,早已等在他身后的墨菲好整以暇地推了他一把。

墨菲永远比鲁迪斯先走一步。除了最后的死亡以外。

 

那天晚上鲁迪斯与墨菲没有聊到很晚,因为他们第二天清早就要返回佛明伦了。

从格莱丁堡驱车到佛明伦大概要5个半小时的车程,塞道斯先生坚持亲自送两位少爷过去。鲁迪斯也不好推辞,只好乖乖跟墨菲钻进车里。

墨菲在车里小睡了一觉,醒来看见鲁迪斯在打掌机游戏。这对一向嗜睡如命的人来说还真是新奇。

“你什么时候开始打电子游戏的?”墨菲探过头,”你不是对这东西不感兴趣的吗?明明之前我怎么推荐你都不买账。”

“在毕苏鲁念书的时候迷上的。”鲁迪斯头也不抬地说,“有时候在医院无聊,就用它打发时间。”

随着病情加重,外公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下课过来的鲁迪斯经常要在医院等很久才能跟外公说上一会儿话。

“有天我趁外公睡着去帮他拿药,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孩坐在走廊的休息区里打游戏。”鲁迪斯叹了口气,因为一个操作失误,他在游戏里输掉了,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继续说道,“那个孩子看上去非常健康,应该是哪个医护人员的家属,我闲着无聊,就去看他打游戏。”

“他问我要不要试试,结果我输掉了……”回想起那段过去,鲁迪斯还是多少有些受伤。

当时那个有着一双罕见的蓝紫色眼睛的小孩子,以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鲁迪斯震惊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一样打得这么烂的大人,我姐姐第一次玩儿都比你玩儿得好。”

对七八岁的小鬼来说十六七的少年就是大人了,就像年近三十的成年人会被十六七岁的孩子叫大叔,这个无法互相理解的世界还真是残酷。

听到这里墨菲就猜到后面的发展了,他太知道鲁迪斯会在什么地方钻牛角尖了。

“之后你就想着,总有一天要击败……姑且称之为你的劲敌好了,而去苦练游戏?”墨菲恨不能让自己的表情再显得嘲讽一点,“跟一个七八岁的臭小鬼较劲,道顿,求你了,来纠正我吧,告诉我你的人生追求还能再高一点儿。”

“……但是这个游戏确实挺好玩的啊?你要不要试试?”

墨菲忍无可忍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车子终于在弗戈森诺的校门前停下了。

“两位少爷,已经到了。”塞道斯管家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塞伯,这些天真是麻烦您了。”鲁迪斯真诚地道谢。

“鲁迪斯少爷太客气了,希望您在这里可以过得舒心。”塞道斯管家欠了欠身,“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务必随时吩咐。”

鲁迪斯的行李已经提前送到了学校,所以现在两手空空,连个书包都没背。他就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与背带西裤,随着墨菲一起站在弗戈森诺的门前。

“这就是弗戈森诺。”看着校门内那条望不见尽头的林荫道,鲁迪斯忍不住出声地说。

“欢迎来到柯纳维亚最伟大的空军院校。”已经在这里完成三年学业的黑发少年将双手插进兜里,“要是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后悔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吧,听塞伯说你连续三年都是模拟空战记录的保持者。”鲁迪斯仍旧新奇地四处打量着,“很抱歉,这个记录马上就将是过去式了。”

虽然预感这是事实,但墨菲还是情不自禁地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两个人通过校门,并肩走在那条长长的林荫道上。很快,被刻在石碑上的校训映入了鲁迪斯的视线。

“勇猛,坚守,忠诚,崇高。”鲁迪斯的嘴角微微上翘,“还真是老生常谈的论调。”

“当初我也是像你这么想。”墨菲说,“之后发现想要真正做到这些却非常难。”

鲁迪斯戒备地看着墨菲:“怎么?才踏进学校没两步你就要摆出一副前辈的嘴脸来了?”

见墨菲只是微微一笑,鲁迪斯突然说道:

“其实你早就想好未来要走的路了对不对?你不想继承家业,你想要前往战场。”

“不,我想要继承家业。”墨菲摇摇头,“至少在战争结束之后我会考虑这样做。”

“柯纳维亚与瑞肯库尔的战争持续了几十年,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如果可能,我希望在我们这一代可以彻底结束它。原本‘火湖之战’应该可以结束这场现代战争的,结果它没有。”

说着墨菲闪动着他那双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再次笑了起来。

“或许是历史这个怪兽还没有嗜到足够的血吧,所以等着吧,未来还将有一场焚天的火。”

 

许多年后,当鲁迪斯因为墨菲被意外开除军籍而连夜赶往尤尔科纳特时,他回想起了墨菲曾经跟他说过的这段话。那时候他是那么的踌躇满志与意气风发,少年的壮志豪言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会让听话的人毫无理由地相信他一定会实现它——

“事实上无数次重演的历史早就预言了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律,昼夜会更替,生命会消陨,钱财会耗尽,名门会绝嗣,所以对我而言,权势、富贵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在不朽面前它们的脆弱简直不堪一提。”

走在林荫道上的墨菲慢慢地说着。

“当然,我对生在豪门没有任何不满,毕竟我也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它为我带来的一切便利,但是,我还想追求一点其他的东西,一点更难击倒的东西……”

“……我想要成就一种崇高。不会化作齑粉,不会归于尘土。”

“你会的。”鲁迪斯真诚地说。

”不是‘你会的’,而是‘我们会的’。”墨菲纠正他。

不知不觉间林荫道走到了尽头,弗戈森诺的建筑群出现在两个少年的面前。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会跟我一起吗?” 

鲁迪斯笑了笑。

他一直在等。等他的朋友出现在自己面前,伸出手说要一起吗?我需要你。而他绝对会回应那只手而已。


——没有任何一个选择会比这更容易。

 

 

[0]

有些时候人是可以预知未来的。就比如此时此刻。

鲁迪斯知道未来自己将在这里脱胎换骨,之后它确实是。

鲁迪斯知道未来这里将是自己的一个归处,之后它确实是。

就像之前与之后就读弗戈森诺的少年那样,鲁迪斯与墨菲从这里起飞,随后前往了更为广阔的世界。鲁迪斯就像是一只长途跋涉的候鸟,终于在“荒火”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后悔就读弗戈森诺,之后成为空军飞行员的这个选择——恰恰正相反,鲁迪斯一直特别庆幸在18岁的春天自己这样做了。

他憎恨战争,因为战争改变了他最好的朋友,杀死了他最重要的战友,但是鲁迪斯不得不承认,他生命中所有闪光的、宝贵的、甚至是温暖的东西都是战争给予他的。他需要它们,他贪恋它们,即使它们的慰藉就像销魂蚀骨的毒药,即将把他引至万劫不复。

瑞肯库尔的媒体倾向把鲁迪斯塑造成一个嗜血的狂战士,是他对战争的渴望迫使他最后走向了灭亡。包括后来柯纳维亚也出现了一种极端的声音,认为鲁迪斯过于沽名钓誉,不惜使自己最后成为了一个疯子。

 

然而只有两个人知道,当时那个走出林荫道的金发少年,面对眼前一切的崭新光景,对于未来的期望也仅仅是平凡地希望着,前面的一切都比自己过去所经历的那些要更好。

——————————

一点废话:

早就说要写一篇墨菲与鲁迪斯少年时代的外传,因为担心涉及正传剧透所以迟迟没有动笔,后来等我前段时间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写一篇波尔德26岁时的外传(或者可以称之为后传?毕竟wp整个正传在他20~21岁的时候就结束了)就满心都是随便了,随便了!!!于是这篇before& after就这样很顺利地写完了,所以说码字这种事儿,果然还是一定要顺应大宇宙的召唤任性起来啊!!(殴)

今年打算写完wp的6个外传,目前已经写完了3个,还剩下3个,其中2个是波尔德的,1个是邓肯的,等它们全部写完之后,应该就可以回归正传的工作了吧,希望这次我可以做到。

写的时候一直在听fall out boys的歌:

"They say we are what we are,but we don't have to be."——《immortal》

"Some legends are told,some turn to dust or to gold.”——《centuries》

"You are a brick tied to me that's dragging me down.I'm gonna change you like a remix,then I'll raise you like a phoenix."——《the phoenix》


下次见。


(下次再见应该就是继续还你德夺冠的rp文3/5文了,对方点了傻白甜的EC,第一次写cp文我简直担心得抓心挠肺,所以才耽误了这么久!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拖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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